从这儿回家,得走上大半个时辰。今天虽然是休息天,不过这么晚回家,妈肯定会骂我了。我一边在巷子里走着,一边在肚里盘算着该找个什么理由,正待拐过一个拐角,前面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小子。”
我怔了怔。这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声音非常陌生,我根本不记得认识这个人过。我站住了,只见前面那拐角后走出了一个人。“小子,你胆子可不小啊。”
巷子不大,这人一走出来,便把路堵得死死的。我只觉脑袋里似乎“嗡”地一响,暗自叫苦。这一定是碰到劫道的了。在学校里就听人说过,现在五羊城里有点乱,虽然卫戍加强了巡逻,可是五羊城毕竟太大,人也太多了,总会有人做些不公不法之事。只是我也没料到运气这么不好,平时没钱时根本碰不到,刚弄到两个金币就碰上这种事。不过我也不怕他,后退了一步道:“你想做什么?我还是学生,身上可没钱。”
那人“嗤”地笑了一下,低低道:“刚从拳场出来,还会没钱么?”
我心里更是有些慌乱。原来他知道我从拳场出来,看来早就盯上我了。安妮小姐带着我躲过了黑鼠的纠缠,可没料到却送到这劫道的手边。见他又上前一步,我再向后退了一步,喝道:“你想做什么?我要叫卫戍了!”
那人更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说道:“小子,你叫吧,叫得越大声越好。”
我的心更是一沉。听那人的口气,看来是不想放过我了。不过我也不去怕他,个把劫道的,倒也没放在我眼里。我左脚向后退了半步,双手护住前心,沉声道:“看来你是想动手了?”
这是斩铁拳月之路的起手势。斩铁拳九路,各有侧重,山之路就比较适用于崎岖的所在,所以身法变化相对较少;而水之路侧重甲板之类动荡不休的地方,比较注重下盘的稳定。月之路适用的是目不能视远的地方,因此出手很短,最适用贴身缠斗。这条巷子如此狭窄昏暗,正适用这一路。这拳法是我从五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和宣叔叔练习,到现在都十年了,一般的成年人,只消不是黑鼠那种一身怪力,而且也会斩铁拳的怪物,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哪知我刚将起手势摆好,那人已然突然向前直冲过来。这人的步法大是怪异,每一步都很小,大约只有一般步子的三分之二,但步速却极快。宣叔叔跟我说过,这种步法为五羊城俞家所特有。俞家是以前五羊城一个有名的镖师,用一路叫流华妖月斩的刀法,这种步法正是配合刀法所用。只是流华妖月斩的流传很少,宣叔叔和父亲都算得刀法大高手,可他们对流华妖月斩亦是知之不详。不过谈晚同叔叔懂一些这路刀法,也传过我,但对这路步法他却只知皮毛,我也没学成,只是大致样子都是一样,因此我才认得出来。这个人难道是俞家的传人?如果他真是俞家传人,那么他其实是在用一路刀法!这念头仿佛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一瞬间,我只觉脊背后都冒出了一层细汗。如果我估计得没错的话,这家伙竟然是想要我的命!我本想让他冲到面前后用月之路的贴身拳法给他点苦头尝尝,现在显然已然不成了。可此时他已经到了我近前三四尺远的地方,虽然昏暗,但他右手里突然冒出一缕寒光。那是一把只有一尺来长的短刀。这短刀他先前定是反握着,刀身贴在腕上,因此我一直没能发现。此时他已冲到了我面前,再不做作,刀子已猛然向我刺来。他真的是要我的命!我身上的钱并不是多到他非得灭口不可,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如此凶残。可这时候也容不得我多想了,这小巷子狭窄得都不容两个人并排走,我想闪避也根本没地方可闪,唯一的办法就是掉头逃跑。可现在转头要逃,却肯定逃不过他那种特异的步法,不过五步定会被他追上。而那时背心卖给他了,我连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前!我不待他的短刀刺中我,左脚一下踩在左边的墙上,一提手,人已跃起了两三尺。不等落地,右脚已在右边墙上一蹬,又冲上了几尺高。这巷子窄归窄,却也有这好处,这两脚一踩,我一下就升到了那人肩膀高的地方。那人满脑子都是要冲过来杀我,根本没想到我还有这种死中求活的招数。他冲得太急,右手哪里还收得回来,我左脚又在他肩头重重一踩,人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一下从他头顶跳了过去。成了!我暗自得意,心想宣叔叔若是看到我这个变招,定然会大加赞扬,说是“全无匠气”。他总是说,武者如乐者,处处不敢逾越一定之规的只是匠人,要能入又能出,方才近乎道。现在我和那人已换了个位,那人想转过身来追我,也得有好一阵耽搁,而趁这时候我就能一下冲出巷子。他那种流华妖月斩步法固然在近距离间大为神奇,但我不相信他能跑得过我。何况只消到了空旷地方,我也不去怕他了。我身体向前一倾,正待全速疾冲过去,只是还没等我冲出,巷子那一头又是一暗。在那一头,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心头一阵茫然。那人居然还有同伙!而我本以为逃出生天了,哪知现在这么一来,反而被他们首尾夹击,想逃都逃不出去了。刚才这种怪招可一不可再,我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唯一可行的,大概只有硬拼。“老金,真没想到你一个人居然收拾不下这小子啊。”
巷口堵住我的那家伙低低说了一句。虽然声音不响,但还是听得很清楚。那老金在我身后恨恨道:“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鬼,而且他的拳法也很是了得。”
他嘴里说着,已转过了身向我逼近。因为巷口被堵住了,这回他有恃无恐,也不再急躁,步子越发沉稳。只是这样一来,我更找不到出手的机会了。到底到底该怎么办?我心里已是乱成一片。把身上的钱都交出去么?可是方才那老金给我的一刀,分明就是想要取我的性命。我隐隐觉得,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并不是要我的钱,而是要我的命。现在,我唯一的生路也就是找一个人硬拼,冲出这条巷子再说。老金手上有刀,新来那人却不知带没带武器,也许有,但他至少没和我交过手,我多少还有点机会。主意一打定,我一个箭步便直冲过去。我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快,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有可能冲出堵截。身后那老金发现我突然冲出,却也发力冲过来。但他本来就在我后面,一时间也根本追不上我。只是这也仅仅是片刻的时机,我如果不能在这片刻间冲出前面那人的拦截,那也就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主意虽然打得很好,但一见我冲过来,那人忽地身子微微一侧,左半边曲肱对着我。一看他这姿势,我心头便是一凉,因为这姿势分明与宣叔叔教我的另一路刀法中的侧身出刀势大同小异。宣叔叔说侧身出刀,好处是进退自如,但因为侧对敌人,出刀定不如正面快捷,所以更要注意防守。这人左臂曲肱,明摆着右手持刀。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现在也只有硬闯了。就是如此。我想着,右手已握成拳,左手却五指分开。这却不是斩铁拳了,是父亲教我的空手入白刃。我不知道面前这人本领有多强,想来不会弱于身后那个姓金的,我这点空手入白刃的本事未必能夺得下他的武器,但也只能一试。只消他出刀,我的左手便一下按住他的手腕,右拳当心击出。我自信凭我的力量,纵然不至于将他一拳击晕,至少也能打他个七荤八素,一时间回不了手。此时我已经冲到他身前不过四尺许的地方。短刀总也有一尺来长,而一个人的手臂一般总要两尺左右,也就是说他只消跨上一步,马上就能刺中我。眼见他左肘下隐隐已现出一截刀尖,自是马上要将短刀刺过来,我左手已然伸出,只等他这一刀刺过来便要按向他的手腕。哪知手还没真个伸过去,那人忽地向后疾退。这是什么招式?我怔了怔。他这身法诡异之极,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居然就平平地后退。可是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不进反退究竟是什么意思,似乎根本造不成对我的威胁。难道是退后了再上前么?我正在胡思乱想着,从那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翰白!”
一听这声音,我大喜过望,叫道:“师哥!”
那是我师哥蒲文豹。他前几年一直寄住在我家,三年前考上了军校才离开的,不过每到休息日仍会回来,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他。我这时才算恍然大悟,面前这人哪是用什么奇诡身法后退,其实是被蒲文豹制住了拖出去的。我一个箭步冲出了巷子,却见蒲文豹左手抓住了那人的后颈,右手紧紧握住他的右臂,那人已是疼得龇牙咧嘴。蒲文豹比我要大六岁,力量自然比我要大许多。我的力量已不输成年人了,他却比寻常两个人的力量都要大,那家伙被他从背后抓住,自是有得苦头吃。我伸手夺下那人手里的短刀,顺手舞了个花,压在那人的脖子上,一边问道:“师哥,你怎么来的?”
蒲文豹道:“我今天放假,老师说你没回家,我才来这儿找你。”
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但我心里却是“咯登”了一下。我来黑拳场打拳,实是跟谁都没说过。蒲文豹会来这儿找我,定然是一路追查过来的,所以直到天黑了才找到我。也幸亏他及时赶到,不然我这个亏可吃得大了。我见那姓金的也已冲出巷口,但他看到同伴已被我们制住,一下站定了。我见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喝道:“喂,你现在还要我的命么?”
那姓金的眼里似乎都要喷出火来,但马上颓然道:“行了,我们认栽。你放了我同伴,”我心里忽地一动,嘿嘿一笑道:“你们又要求财,又要求命。现在落到我的手上,也不能说放就放吧?”
那姓金的盯着我,怒道:“那你想怎么样?”
“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他怔了怔,大概也没想到劫道反而被人劫了。我不由分说,一刀砍在被蒲文豹抓住那人的脖子上。这一刀砍下,蒲文豹与那人几乎同时惊叫起来,但我其实是用刀背砍的。虽然那人没受伤,但我砍得有点重,那人定然很不好受。那姓金倒是很够朋友,叫道:“好!好!我把钱给你,你放了他。”
说着,从怀里摸出几个银币出来,放在了面前的地上。我其实也不是真个要去折磨那人,为的正是要试试那姓金的到底顾不顾忌同伴性命。见他服了软,我上前将那几个银币拣了起来,说道:“你走吧,等一会我就放了他。”
蒲文豹看了看我,却也没说话。我现在也顾不得和他多说,从被他治住那人腰间解下了刀鞘。这短刀多半比那姓金的拿出来这几个银币值钱多了,刀鞘也十分精致。我把刀鞘拴到自己腰间,说道:“师哥,我们走吧。”
蒲文豹微微皱了皱眉,仍然不多说,松开了那人,又退了一步。那人被蒲文豹抓得有点重,脖子上又挨了我一刀背,揉了好几下,就才跟着那姓金的离开。这两人离开时,眼里尽是怨毒的神色,看样子大是不甘,可见我仍然将刀对着他,他也没敢多嘴。等这两人一没入暮色,蒲文豹吁了口气,低低道:“翰白,你这事办得有点不妥当。”
父亲说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心里想的多半是要将这两人送到卫戍去治罪,对我这种做法定不以为然。我道:“你觉得要把他们送卫戍么?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何况更跟他们结了仇。”
蒲文豹摇了摇头,叹道:“回去吧,老师多半在担心你了。”
我撇了撇嘴道:“他?我才不要他担心。对了,师哥,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老师说,你可能来拳场打拳了,我这才过来找你。”
是父亲?我怔了怔。这些年来,我和父亲之间话越来越少,我也越来越以他为耻,可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确实是个十分了得的人。我叹道:“你啊,父亲说句什么你都当金科玉律。”
这话其实已在挖苦他了,但蒲文豹也不知听没听出来,仍然正色道:“老师睿智过人,言必有中,何况师恩如天。”
我看他这模样,只怕还会说一大串,忙打断他道:“这事我妈知道么?”
“师母应该还不知道。临出来时她老人家还问起你怎么还不回来。”
听得母亲尚不知道,我才舒了口气,说道:“师哥,你可别在我妈跟前说什么‘老人家’,她最恨别人说她老了。”
蒲文豹点点头道:“这个自然。”
他顿了顿,低声道:“对了,翰白,你怎么突发奇想去打拳?黑拳场没规则的,打死勿论。万一你出点事,让老师和师母情何以堪。”
我道:“我是急着用笔钱,这才想这办法。唉,这钱也真不好赚。”
为了赚这两枚金币,我被那黑鼠差点打死,出来后又碰上这两个劫道的,回想起来也实在有点得不偿失。蒲文豹诧道:“你急用钱做什么?要买什么,我给你好了。”
“不是我要用,是给班上一个女同学的。”
他“噢”了一声。我听他有种恍然大悟之意,忙道:“不是你想的那种,那女同学家里出了变故,急需两个金币给她妈治病。”
蒲文豹笑了笑道:“就算不是我刚才想的那样,但那女同学肯定长得挺漂亮,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巴巴地去打拳赚钱了。我还记得当初老师刚收下我时,你连站都站不稳。我给了你一个毛猴子,你抱在怀里谁要都不给,就是碰到小姑娘要玩,你马上就给了。”
我被他说得有点下不来台,讪笑道:“就算是吧。不过这总不是坏事。”
“当然不是坏事。”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只是原本不该你去做。”
“不该我做?”
“自然,国有流亡,国之大责。”
这句话有点沉重,我也不知该如何去接。现在这个国号为“齐”的国家,五羊城却是个特例。另处都是大齐帝君直辖,唯独五羊城不奉帝君,仅奉齐国为正朔。天下皆行帝制,唯独在五羊城里实行的是共和制。我不知道这种形式是怎么保留下来的,居然也被帝君容忍,反正学校里虽然也不明说,但教科书的字里行间都隐约透露着对帝君的不屑,还有……还有就是对父亲的痛恨。我第一次在学校里读到父亲的名字时,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仅是同名同姓。但妈告诉我,教科书上说的那个出卖共和国权益的卖国贼,说的就是父亲。父亲当年为了一己私欲,出卖了共和国权益!得知这件事后,我仿佛一下子堕入了万丈深渊,如此的无地自容,只能庆幸自己和父亲不姓一个姓,同学全都不知道我的的底细。我不知道父亲这么干后为什么也没能飞黄腾达,到现在仍然过得十分清贫,也许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吧,所以从来都不说。两个人走,一下子快了很多。回到家门口时,夜色已经有些深了。我家住在城南,靠近海边,相当偏僻,这条街上一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此时倒有十五六家都熄了灯。到了街口,蒲文豹却站住了,说道:“翰白,到这儿应该不会有事了,你自己回家吧,我得马上回学校去。”
蒲文豹上的是军校,远比一般学校要严,就算每月三旬的休息日,也不能在外面留宿,午夜之前必须赶到。我道:“是了,你还得回校。现在这个时候来得及么?”
“来得及。”
他正待要走,忽然转身道:“翰白,你千万别和老师顶嘴。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我有点不耐烦地道:“知道了。”
蒲文豹这人,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偏生就跟我长辈一样。他对父亲更是尊敬无比,平时说话也必定恭恭敬敬地站着,我向父亲顶嘴,大概要算他心里最为恼怒。不过虽然有些不耐烦,今天还幸亏有他解围,否则我这两个金币保不住,还要吃大亏了。一想到方才那两个劫道的,我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从那姓金的手上弄来的几个银币道:“师哥,见一面分一半,你拿一半去吧。”
蒲文豹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拿着用吧。”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顿了顿,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代我向老师师母问好。”
他看来也真有点急,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些过意不去。军校生本身就是军人,纪律极严,他现在回去不知来不来得及,若是过了卯,只怕会被罚。不过他这人实在太过一板一眼,其实早就可以走了,偏生要送我到家门口才离开,这才弄得这么急法。我走到家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环。门“呀”一下开了,我下意识地缩了缩,待见到出来的不是父亲,这才上前道:“妈。”
妈啐道:“翰白,你还知道回来啊。”
她看了看我身后道:“文豹走了么?”
我生怕说蒲文豹刚走妈会怪我不体谅旁人,便道:“先前路过军校时他先回校了。”
妈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先前他说要去找你,我就有点担心,好在没出乱子。”
说着,忽然板起脸道:“翰白,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嘿嘿一笑道:“妈,你要知道了准会生气,一生气就有皱纹的,所以还是别打听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大事。”
说着,我进了门,一见桌上放着一个竹罩笼,拎起来一看,却是一碗粥,还有几碟酱菜,半碟子切片鸭肫肝。我现在肚子还真有些饿,不由分说坐下来便吃。妈掩上了门,听得我唏哩呼噜吃得正欢,急道:“翰白,你慢点吃,吃饭要细嚼……哎哟,你打架了?”
刚才在门口,黑灯瞎火地看不清。现在我就在灯下,虽然灯光有点暗淡,但总能看得清了,我脸上的那些淤青再无所遁形,全被她看到了。我道:“没什么,碰上两个劫道的。还好文豹师哥来了,没吃什么亏。”
我生怕她还要再问什么,马上接道:“妈,这鸭肫肝还有么?挺好吃。”
妈最爱吃鸭肫肝,能给我留这一点算不错了,我知道定不会再有了,这么说只是让她不再东问西问。果然,她道:“翰白,你现在学习还好么?老师好久没来家访了。”
我叹了口气道:“妈,我成绩一直不算差,够得上前几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还不是爱打架,老师才常来家访么。现在我不和他们打了,当然老师也不来了。”
现在我在学校确实很少打架了,因为已经打出了名,整个学校里连高年级的在内,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他们不敢和我动手,我当然不好意思去打他们,老师当然也就不找上家来了。看样子妈还想再问点什么,后院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父亲。我正喝着第二碗粥的最后一点余沥,本来还想再吃一点,只是一看到父亲就没了胃口,忙站起来含含糊糊道:“……爸。”
自从那一次在课本里看到父亲的名字,我就一直有点不想再和他说话。可是父子两天天见面,又不能不说。父亲看了看我,轻声道:“翰白,你吃完了来后院一下。”
父亲说完,便又回到后院去了。看着他的背景,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妈才低低道:“翰白,你可别跟你爹吵嘴。”
“嗯,我知道了。”
我正待去洗碗,妈已抢过了碗筷道:“你爹有话跟你说,你就过去吧,这儿我来收拾。”
我拉开后院的门,走了出去。我家的房子并不大,但后院却很大。这儿本来是一片乱石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听说父亲当初花了好几个月来平整土地,又一车车地从别处运来泥土填出了这一大块空地。后院有一半种了蔬菜果树,另一半压平了当成晾晒场,除了晒衣服,还把吃不完的蔬菜和肉都晒成干留着冬天吃。五羊城虽然繁华,但我家住的这片实在很偏僻,要买点东西也很是不便。加上家里过得挺拮据,自己种些蔬果,养点鸡鸭,也可以俭省些。后院门外种了五棵荔枝树。五羊城的荔枝树很多,这几株据说是很不错的名种“糯米糍”。每年秋天都结果累累,我从小吃到大了。现在还是四月初,花开得正盛,几乎把后院门都掩了起来。走过这五棵荔枝树,便是那晾晒场。父亲正站在那儿,看着南边出神。南边是无垠的大海,海风一阵阵吹过来。暮色中,浪涛声越发显得苍凉。听到我的脚步声,父亲转过身道:“翰白,你来了?拿竹刀吧。”
我这才发现,一边晾衣服的架子上,挂着两个布袋。这是两柄竹刀。听说当初练刀,用的都是木刀。但木刀仍是太硬,有时一不小心还是会伤人,因此十来年前改成了竹刀。竹刀虽然伤不了人,但打中了还是很疼。父亲一向只教我枪术,只有宣叔叔有时没空过来,他才教我一下刀术和拳脚。现在要我拿竹刀,难道是借这机会要揍我一顿么?我抽出竹刀,心里不禁有些犹豫。虽然不怎么和父亲说话,却也不能真的和他大打出手。不过他若想打我,我又不能不抵挡。我的刀法比拳术练得更好些,万一失了分寸,打了他的话,定要被妈数落个没完了。“准备好了么?”
我微微一凛,说道:“好了。”
刚说出这两字,眼前忽地一花,一道厉风已劈面而来。斩影刀!我不禁吃了一惊。这是宣叔叔教我的两门绝技之一,父亲当然也指点过我一两回,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功底竟然一点都不比宣叔叔逊色。我本来还想着不要打着他,可看样子想打到他,那是休想,不让他打个鼻青脸肿就谢天谢地了。斩影刀的奥妙,在于隐去刀势。初次面对这路刀法的人,连刀的影子都看不到,莫名其妙就得败下阵来。但我随宣叔叔学了好几年了,宣叔叔对我又毫不藏私,我的刀法已经算得上是个高手了。可饶是如此,面对父亲的斩影刀,我仍是感到难以招架。连退了三步,也连挡了他三刀,总算已立稳了脚跟。可是正当我要反击之时,父亲的竹刀忽然一变,却是从正中直劈而下。这已不是斩影刀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下一招会向我腰间斩来,哪会料到这一刀却是中宫直进,直直劈下。现在连闪也闪不开,“啪”一下,父亲的竹刀正打在我的右肩上。糟了!竹刀虽然不伤人,可是这么打下来,我肩上肯定会起一条淤青了。刹那间我已苦着脸,准备受这一刀之苦,哪知竹刀虽然打下,刚碰到我的肩头便忽地停住了,只是借着惯性在我肩上扫了一下。虽然不重,可我仍是感到肩头一痛,手一松,再握不住竹刀。父亲的刀术竟然如此之高!我实在有点始料未及。我呆呆地看着父亲,夜色中,他的脸也有些模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斩影刀虽然高明,但世间万事,在于本原,而不在皮相。翰白,你方才只想着我会用斩影刀这一招‘一刀两断’,所以根本不防备我会正中斩下,是吧?”
我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是。”
宣叔叔教我斩影刀时,颇为自诩,说这路刀一旦练成,天下当难逢一敌。不过看样子,这话还是有点满了。只是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给我一刀,是要责罚我这么晚回来么?可他也没真个用力。我正在胡思乱想,却听父亲轻声道:“翰白,你去黑拳场做什么?”
我差点跳起来,险些就想骂蒲文豹嘴大。可转念就想起回来后蒲文豹根本没进到我家里,也不可能跟父亲说过。父亲也一定见到我张口结舌的样子,又道:“你以后就算要去黑拳场,也别把海报撕了往字纸篓一丢就走人。”
我恨得几乎要打自己两耳光。猜了半天,原来就这么简单而已!我道:“爹,我去拳场,是因为班上有个同学的家人生病了,没钱看病。”
父亲“嗤”了一声:“想不到,你倒还是个情种。”
我差一点又要跳起来。我没说是什么同学,不过连蒲文豹都知道我的脾气,父亲更不会不知道了,如果是男同学的事,我才不会如此上心。我讪讪道:“谁叫我家这么穷,我也没办法跟家里开口。”
父亲倒没有再讥笑我,只是沉默不语。好一阵,正当我有些忐忑,却听父亲道:“天晚了,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答应一声,将竹刀放回布套。虽然被父亲打了一下,不过我右肩已经不痛了,那一下定然于我毫发无伤。把竹刀收好,正待进门,父亲忽然道:“钱够了么?”
“够了,够了。”
我知道父亲一定会说如果不够的话,他帮我补足。只是虽然我想讨好那女同学,却也不想用家里的钱。何况,今晚我赚到的除了那两个金币,还有从那姓金的身上弄来的好几个银币,这个钱当然是我自己的了。“巴场主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以后千万不能再去那拳场了。”
我“嗯”了一声。那地方不是个好地方,我当然知道,本来就没打算再去。只是那拳场的主人姓巴么?我倒不知父亲原来早就知道拳场的底细。也许,父亲当初也去过这拳场?我想着。父亲的过去,实在有着太多的神秘莫测,真不知他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