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这船上的餐厅在最上层,很是敞亮。舅舅带我进去时,却见那姓方的老头子正独自坐在窗边,翘着腿看海景。舅舅看见到,立了个正道:“方老。”
他听得舅舅的声音,倒也站起来道:“小傅,你也来吃饭了啊。”
却又对我道:“小小郑,你年纪小,得多吃点,能长更高。我们五羊人个子不及北边人高,这个有点吃亏。”
我的个子其实不算矮,在班里更是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不少,比最矮的那个几乎高出了一个头。不过他这么说,我也不好说我其实够高了,便只是道:“是,谢谢方爷爷。”
舅舅道:“喜欢吃什么,去那边点吧。随便点,只不过别浪费,拿了就得吃光,不能剩。”
这餐厅一角是一处明档,有两个厨师等在那儿。见我过来,他们便道:“公子,请问想吃点什么?菜单上都有。”
五羊城极少有“公子”这等称呼,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叫我,不禁大为新鲜。这明档是现做的,果然放着两条大鱼,一条是蒸的,已切成了一段段,另一条则还是生的。菜单写着做法,居然有十来道之多,有些名称我也没听过,心想尝个新鲜,便道:“师傅,能做两种么?”
一个厨师笑了起来道:“公子,您只消吃得下,十种都行,只消菜单上有,就做得出来。”
我道:“我一个人吃,不用太多了,这个松子鱼来一份,还有个煎封鱼也来一份吧。”
那厨师道:“行,公子请稍候。”
他们说罢,两人便一人切了一大块鱼。一见他们动手,我也吓了一跳,这两个厨师貌不惊人,但出手之快,的是高手。不说别人,只说做松子鱼前要在鱼身上切花,一把大大的厨刀上下翻飞,看去居然极是灵巧。这两道菜都是五羊风味,做法相当繁复,我妈后来也学着做过,她做菜时已经让我很是瞠目结舌了,但还是远不及这两个厨子那么熟练。也不过片刻功夫,两块鱼都做得了,热气腾腾地放在台上。见我不接,一个厨子微笑道:“公子,您的菜都做得了,还要点别的么?”
平常的松子鱼是整条的,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这条是一块鱼肉做的,样子虽然没有整鱼那么好看,但也相当漂亮了。我赞叹道:“两位的手艺,当真了得!”
听得我赞叹,那厨子却也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公子谬赞。这道松子鱼我是跟宫中内务府沙总管学的。沙总管的手段才叫高明,他可以在手掌上切鱼皮,鱼皮成丝而手掌不伤。”
我怔了怔。手掌上切鱼皮这等事,我在学校里也听人吹牛时说起过。有个同学的父亲是五羊城老馆子“听月楼”的主厨,所以一肚子关于饮食的故事,说起五羊城当年出过一个名厨瞿鼎禅,数十年前是听月楼的主厨,厨艺神乎其技,当初名列“天下八绝”之一的“厨绝”,堪称当时的第一名厨,有一手绝活就是手掌切鱼皮丝,切好后鱼皮根根如发,而手掌毫发无伤,因此那时每每有殷实人家办宴席,总要请瞿鼎禅却露这一手。他切出来的这道凉拌鱼皮丝本身也不值几个钱,而他一演示掌上切鱼皮,价格一下涨一倍。有一回诗绝闵维丘南游到五羊城,那时五羊城还有妓院,五羊城艳名第一的“红酥手”在座陪侍。这个红酥手长得自然很是漂亮,比我班里沈宝英还要漂亮,比班上名列第一的何琳凤也更好看,但最好看的是她的一双手,又白又嫩,跟刚剥出壳来的鸡蛋也似。瞿鼎禅又在表演他拿手的掌上切鱼皮时,有个过路的年轻人突然嗤之以鼻。瞿鼎禅听了自然大不服气,问那年轻人有何指教,那年轻人说自己的手掌能随时感觉刀锋轻重,所以在自己的手掌切鱼皮不算本事,有本事要在旁人掌上切鱼皮。瞿鼎禅听了后更是不服气,于是要那年轻人指教。那年轻人倒也不客气,叫过红酥手来在她手上切了一道鱼皮,而红酥手的手掌毫发无伤。见此情景,瞿鼎禅也惊得目瞪口呆,他这“厨绝”名号被一个过路的无名年轻人压倒,当即气得大病一场,从此封刀不做。直到过了好几年,方才有消息出来,说其实是瞿鼎禅脾气甚坏,得罪了某个有钱有势之人,所以买通了那年轻人与红稣手二人做了这个局来折辱他的。年轻人固然也是个有实力的厨师,实际却没有瞿鼎禅的本领高,连自己手掌切鱼皮的功夫都没练成,遑论在别人手上了。当时红酥手的手上其实是套着一只天蚕丝手套,这天蚕丝极薄而又透明,却又坚韧无比,刀不能伤。红酥手的手上套着这天蚕丝手套,离得远了,又有鱼皮盖着,旁人也根本发现不了,所以这一回书叫做“计伏瞿鼎禅”。那时我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大感新奇,但也多半不信。只是见过了这两个厨师的手艺,又听他们说那个什么沙总管就有这本事,那么多半不是吹嘘的。我道:“手掌上真能切鱼皮么?”
那厨师见我不信,从一边拿过一块豆腐来托在掌上,运刀切了两下,又往盆中一放,说道:“我也能掌上切豆腐,不过切肉丝还不成。沙总管的本事高我百倍,你想想便知。”
豆腐一碰就碎,手掌上切也不算难,不过刚好切断而不伤手,却也不是人人都能的事,只是我想我也能做到,然而让我切鱼皮我多半就不成了,要想不切到手,就定然切不开鱼皮,这份拿捏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却听那厨师道:“公子,这两道菜都要趁热吃,可要来点酒么?”
我妈向来不准我喝酒,便是荔枝酒都不许。其实我也偷偷尝过,只不过觉得又辛又辣,实在没什么好味道,也就不爱喝。何况舅舅在这儿,我也不敢喝酒,连忙摇头道:“不用了,谢谢,我打碗饭吧。”
想必是刚才我听他吹牛听得有点出神,这厨师也觉得我一直呆在台前不走不象个样了。打了饭,我端着两菜一饭走到桌前,舅舅正与那方老在小声说些什么,见我过来,舅舅道:“翰白,拿好菜了?吃完了在船上到处随便走走,小心别太靠近船舷。”
我道:“是。”
放下了饭菜慢慢吃了起来。虽然刚才我也没有在意去听,但耳畔隐约刮到一两句“帝君”云云。帝君这个词,在五羊城其实是禁语,因为五羊城采取了共和制,其实是不承认帝君的;同时却臣服于大齐帝国,所以名义上又不得承认帝君是最高元首。这矛盾怎么都解决不了,所以解决的办法就是不说。我七岁发蒙时就想到了这点,还问过父亲,父亲当时说这是顺其自然,其实也就是闭上眼装瞎子,看不见就当不存在了。每年帝国来使,从担任大统制的姨公到五部司司长,除了舅舅这一趟,连宣叔叔也得迎送不怠,完全就是个下属的本份。只是,这样的状态究竟能维持多久?帝君难道真个一直允许五羊城这块法外之地存在么?这些事也轮不到我多想,我也不愿多去担心这些与我没关系的事。从五羊城到帝都,海上得走一个来月,这段时间也着实无聊,好在有这功房,我每天除了补习一下功课,以防拉下,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功房练习。舅舅有空时就来指点我一下,这流星锤有他指点,我进步相当之快,虽然还不能用得如他一样圆转如意,但三四尺之内,足以指哪打哪。流星锤的威力不小,这段距离里砸中人的话,若是要害部位,只怕连脑瓜子都能砸裂,难怪舅舅说这东西很危险,以前不能传我。只是作为防身之器,这流星锤的确是件极厉害的武器。只消不被敌人欺近到身边,那简直可以说是无敌的。这段时间,方老有时也来功房看看我,不过他也再没和我比试了,倒是聊天聊了好多次。他问了不少关于父亲的事,我都被他问得有点烦了,可是又不敢不答。说到父亲这些年一直在家里种种菜,养养鸡鸭,他怔忡了好一阵,又问道:“那他跟你说过为什么不来雾云城么?”
我摇了摇头道:“他没说过。”
见方老有点失望,我忙道:“不过他跟我说过,他要守护共和。”
方老又是一怔,半晌才叹道:“小郑真是个犟脾气啊,跟你奶奶像吧。”
我道:“我奶奶?”
方老道:“是啊,你都没见过你奶奶。小郑没跟你说过?”
我肚里已把父亲暗骂了两句。我家里的事他说得极少,连那个叫郑昭的爷爷,他说的还没课本上写的多,至于我奶奶,他更是没说过几句。我因为没见过奶奶,总不知不觉地和姨婆混为一个人了。我道:“父亲好像从来不说。”
方老叹道:“你奶奶也是个女中豪杰,当初还做过女营统领。”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小小郑,此番你跟你舅舅去雾云城,说不定以后我们还会常见面。”
我道:“是么?方爷爷,您现在在做什么?”
他嘿嘿一笑道:“我这把年纪,当然也做不了别的事,就在教你这样的几个小把戏。你到了雾云城后,很可能会让你也跟着我。”
我道:“啊,方爷爷,你现在在学校当教习啊?”
“嗯,差不多。”
他说着,忽然又道:“还有件事,小小郑,你要记着。”
我见他说得突然甚是郑重,顺口道:“是,我记着。”
他眉头一竖,低斥道:“小子,别不当一回事。虽然你舅舅是大元帅,但你若犯了什么事,他也罩不了你。”
听他这般说,我不禁有点心慌。我离开五羊城,就是因为惹上了一身麻烦,才不得不跟着舅舅远走高飞。听方老的意思,似乎我若是在雾云城一惹麻烦,恐怕比在五羊城更大。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主,难保不会惹麻烦,忙道:“是,是,方爷爷,请您指教。”
大概见我这副俯首贴耳,恭恭敬敬的模样,他这才舒了口气,小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雾云城是帝都,什么人都有。你这小子常常会自作聪明,只道旁人不知,结果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
他见我有点想分辩的意思,不等我开口又道:“刚上船那天,我说了一句好刀,你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其实却是想给我点好看,是也不是?”
我没想到他原来早就看破了我的用心,大感尴尬。父亲跟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要轻视敌人,与其轻敌而失利,不如高估敌人而不胜。因为前者会让你濒临绝境,而后者总会有挽回的余地。以往我也没太当一回事,但现在越来越觉这话实是至理。惹事那一晚,我就是低估了押送之人的精细,险些逃不出来,现在又有点低估了眼前这老头的能力。我道:“方爷爷,那天我真个有点不服气,只是后来听您说了‘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那两句话,茅塞顿开,也自知有这毛病,哪里还敢对方爷爷您不敬。”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方老年纪虽大,但这几句马屁一拍,他也大为受用,点了点头道:“孺子还是可教也,小小郑不愧是小郑的儿子。你爹当初在军中,就是因为脾气太硬,惹了主将,若是不是爷爷那时罩得住他,只怕当时就被毕胡子砍了……算了,不说这些,小小郑,有句话你可要千万记着。”
他顿了顿,又慢慢道:“叫作‘夹紧尾巴做人’。”
我没想到他郑重其事说出这么句话来,险些笑出声。只是看他说得语重心长,我心里却也有点没来由地感动。舅舅虽然是我至亲,但我一共也没见过他几次,父亲对我严厉多于慈爱,我妈则是慈爱多过严厉。再往上的长辈,姨公虽然身为大统制,可连我都觉得他有点不通世务,姨婆又是女子,方老这样的长辈实在很少碰到。就算他这道理听起来让我有点想笑,可也觉得出他对我的关心。我道:“是,方爷爷。”
方老道:“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象样吧?却是我这大半辈子得出来的。小小郑,你听说过五羊城七天将么?”
我道:“听说过。方爷爷,您是第二代七天将之一吧?”
方老一怔,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我,说道:“是你舅舅跟你说的?”
我倒是吃了一惊。他居然一下猜到是舅舅说的,倒也不枉他有这个宣叔叔前一代的同样名号了。我道:“是啊。”
“是啊。在五羊城的上下看来,我们这几个第二代七天将,最终背弃了共和理念,没把我们骂死就是厚道了,当然不会再提。小小郑,我也是少年从军,束发为将,那时比你大不了多少,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模样,总觉这世上谁都不能与我争雄。只是后来方知,我便是在我这代七天将里,排名也是很靠后的,更不要说还有比我更强的敌人。曾有一个我开始根本看不起的对手,与我交手三次,三次都实实在在地败在了他手上。那时我才算知道,上天生我,并不是让我天下无敌来着。”
他说了长长的这一段,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我道:“小小郑,你还很年轻,又集小郑小傅两家的血脉为一,谁也不敢预料你的将来,更要韬光养晦,万万不可锋芒毕露,遭人所忌。此次你北上,定然是一位大人物一手安排的。这位大人物顺之则无往不利,逆之则掉脑袋都有可能,所以小子,千万记着方爷爷这句话。”
我跟着舅舅北上,是为了避祸去的,但舅舅也提起过有位大人物专门提起了我,没想到方老也说起这么一个大人物。我大感好奇,说道:“是,方爷爷,我记着了。”
见他正松了口气之时,我问道:“方爷爷,那位大人物是谁啊?”
舅舅与他都只说“大人物”而不名,那么此人的地位定然非常高了。我对北方的人物实是不熟,也不知方老究竟有多高的地位,但看舅舅对他的态度,便知他也不会低。他们口中的大人物,只怕真是位很大的大人物了。但方老只是又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到了你便知道了。到时说不定有人会让你很看不惯,但千万别得罪任何人,知道么?”
我道:“是。”
心中却突然想到,舅舅与他说的大人物,难道就是姨婆所言我的那个叫“楚休红”的爷爷?只是马上便回过神来,舅舅还说过,武庙中祭祀的过世名将里,我那个爷爷名列第三,是三军圣之一,那么他根本已不在世上了,自不可能了。也许,是哪个认得我郑昭爷爷的人吧?那人还在世的话,定然已经是资格极老的人物了,说不定便是那么个人。此时方老已走出了功房,我也收好了木刀,走出门去。刚掩上门,却听得远处有一声鸟鸣。那是海鸥的叫声。海鸥总是跟随着船只飞行,听船上的水手说过,这些鸟跟着船只而飞,一来飞累了可以在桅杆上歇息,二来船尾翻出的浪花会吸引鱼群跟随,捕食会容易得多。这些小鸟也很懂得趋吉避凶,同样暗合“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两句话,看来兵法绝不是当初想的那样没用。如此想来,方老所说的要我夹紧尾巴做人,难道也是有什么喻意?看着海鸥在水云之间翻飞,我的心里不知不觉有一片阴云袭来。将来,我的将来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