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朱义白在王贞仪家门前勒住马。他跳下来,往大门前走了两步,停住。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在手里掂了两下,略一沉思,便转身拐进王贞仪家旁的巷子里。巷子里很黑,月光被挡在墙后。朱义白皱皱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里走去。好在两边的屋内有隐隐约约的灯光,这让朱义白基本能看清脚下的路。他拐到秀才大门前。大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月光从墙后照进院子。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在西南角模糊有个柴禾垛。柴禾垛前一口水井,水井前有几垄菜地。朱义白摇摇头。他不知道秀才过得如此清苦。他抬头,屋子里似乎还亮有灯光。他走到屋门前,轻轻地敲了下门。门吱一声打开了,秀才伸出半个脑袋。待看清是朱义白,便从屋子里亮出身子,随手带上了屋门。詹枚拱拱手,“朱……师兄,这么晚了,不知有何贵干?”
“啊哟,你这酸绉绉的,我这牙都倒一片了。”
朱义白夸张地用左手捂着腮帮子,“大晚上的,要是没事,谁来找你?”
朱义白说完,也不待秀才邀请,就要往屋里挤。詹枚移了移身子,挡在他的前面。“那就在这里说吧。”
朱义白打量着詹枚,不可思议的眼神,让詹枚有些不自在。“师弟,客人到家门了,不请屋里坐一坐,亏你还是读书人?”詹枚脸红成一片。晚上,倒也没有多显眼。“我懒得收拾,家里有些乱。”
朱义白把他搡到一边,推开门,径直迈了进去。詹枚没办法,只好跟着他进屋。朱义白四下打量了一下,除了正对面摆着一个桌子,两把椅子,屋子里别无他物。朱义白皱皱眉头,“师弟,你这不是乱,你这是穷。”
詹枚脸上有些挂不住,他阴下脸,没好气地说,“有事说事。”
朱义白大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把手中的册子放在桌子上。“以后,师兄我,会罩着你的。”
詹枚脸红一块,白一块,“朱公子,你读过《乐羊子妻》吗?”
“得,你别给我讲什么大道理。”
朱义白摆摆手,不屑地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朱义白打断他说,“你困难,我帮帮你,等你发达了,别忘了我。这是不是很简单的事儿?”
“哼。”
詹枚没法反驳他,只好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吃饱了饭,才能讲什么礼义廉耻。圣人是不是这样说过?”
朱义白不依不饶。“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这是对一般百姓的要求。”
詹枚辩解道。“甭管什么人,人死灯灭。”
朱义白正经道,“你都饿死了,就算有天大的抱负,有什么鸟用 ?”
詹枚皱皱眉头。他内心里知道,朱义白这些话就是无理取闹。只是,明知道是这样,他就是无法反驳他。甚至,他居然有些动摇了。他眼睛游离在墙上,岔开话题。“我想,你不会是跟我来探讨学问的吧?”
“嘿嘿。”
朱义白也笑了,“我来,是想跟你订个协议。”
“协议?”
詹枚苦笑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师弟,你不吊书袋子的时候,也是很聪明的。”
朱义白大笑道,“你原来是没用,但现在对我来说,却有大大的用处。”
“说来听听。”
詹枚也有些好奇。“我送你一份礼物,你帮我做一件事。这算不算公平交易?”
“算是算,只是我为什么要收你的礼物?再说了,有些事我不能做。”
“得。我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不会违反你所谓的道义。”
“你说吧。”
朱义白把桌子上的册子推到他面前,“这是六年来,所有的失踪人员名单。”
詹枚不接,疑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在街上碰到了朱丰旭。”
“朱捕头?”
朱义白笑笑,“我寻思他是捕头呀,肯定知道的多一些,于是,给了他二两银子,他就给我拿来了。”
“你这手段有点儿不妥吧?”
“秀才,你也恁多事了。我问你,先生让你搞名单是不是?”
“是。”
“那现在,名单就在这儿。你觉得鸡蛋很好吃,还管它是从哪里出来的吗?”
詹枚脸一红,接过名单,翻了翻,惊叫道,“这么多人?”
“总共56人,平均一年就失踪近10人。”
朱义白正色道,“就如先生所说,这背后指定有什么猫腻。”
詹枚点点头,站起身,“我们得赶紧报知县大人。”
朱义白哭笑不得,“你是真傻假傻?我就是从县衙弄来的。他会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不查一查?”
詹枚跌回椅子。“没人报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身为父母官,他……”“秀才,咱俩没啥共同语言。”
朱义白摆摆手,“我就问你,这份礼物你要不要?”
“要。”
詹枚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查清这背后的事儿,给江宁百姓一个交待。”
“豪言壮语呢,你见了先生再说。”
朱义白不耐烦地说,“那你要不要帮我做一件事?”
“只要不违道义……”詹枚谨慎地说。“我看上了一个女子,你帮我撮和一下,这不违道义吧?”
詹枚一笑,“师兄看上了哪家的女子?”
“先答应帮忙。”
“好。我答应。”
詹枚好奇地问,“这家女子,我能说上话吗?”
“不用你做媒。你只要不和我抢,就可以了。”
詹枚皱眉道,“师兄玩笑了。我现在并无娶亲的打算。”
说完这话,詹枚又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就我现在的条件,也没有哪家女子肯下嫁于我。”
“这么说,你答应了?”
“好。”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詹枚这话说得响亮,“这下师兄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是哪家的女子?”
“秀才,你别装糊涂。”
詹枚摊摊手,“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是冲着王贞仪来的?”
朱义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詹枚一怔,随即大笑道,“你看上了先生。你看上了先生……”“这有什么好笑的。”
朱义白沉下脸。詹枚止住笑,“师兄,你想过没有,现在先生是你的老师,也就是你的长辈。晚辈看上了长辈,你说说,这不好笑吗?”
朱义白挠挠头,“我没想到这一点儿。”
“你这要坏了礼教之大防。你爹会同意吗?”
朱义白霎时怔住了,“怎么办?那怎么办?”
他喃喃了两句,脸上挂着失落,慢慢站起来,往门口走去。朱义白推开门,明月升到当空,周边一边雪白。这月光对他来说,正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割着他心里的纠结。詹枚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追出来,“等一等。”
朱义白转过身,向秀才拱拱手道,“那礼物就白送你了。”
“下午,钱茹冰来过学馆。”
“她……来干什么?”
“她说,要是先生继续留下你,就让钱知县封了学馆。”
朱义白本来就失落,那火从心底一下子蹿到了脸上,“我找她去。”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秀才,你也敢嘲笑我。”
朱义白瞪着詹枚。詹枚微微一笑,“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呀。”
“好事?”
“这样一来,先生就不是你的长辈了。”
朱义白一怔,随即笑道,“对对对。”
但他随即又忧虑起来,“但这样,我就不能和她天天呆在一起了。”
“但你总得选一样吧?”
朱义白想了一会儿,说道,“秀才,你说实话,你来学馆,真的不是打先生的主意?”
“我是来拜师的。没有你那花花心思。”
朱义白晃晃拳头,“你要是撒谎,小心我的拳头。”
詹枚笑了一下,又犹豫道,“只是……”“只是什么?有屁就放。”
“只是我可不想做你的晚辈。”
“哈哈。”
朱义白得意地说,“小詹枚,事成之后,咱俩可以单论辈份。你还叫我师兄得了。”
“这乱成一锅粥了?”
“那有什么。”
朱义白仿佛达成了心愿,“只要你不捣乱。都好说。”
朱义白哼着小曲,一摇三摆地向外走去。那月光静静地看着他们俩,仿佛也压着笑,不发出一丝声响。江宁城沉浸在一片洁白之中。星星也现出身来,眨着眼睛。詹枚抬头望着后面的白虎山。恍惚间,那山顶似乎有一个人影,正坐在那里与星星对话。他叹口气,回到屋里,研究起朱义白送来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