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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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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38

  次日, 黎里回了学校。

  她本就没走退休学手续,只当请假。去交特训费时,碰上老毕, 以为会有番冷嘲热讽,但老毕居然没说什么, 只叫她补上假条, 又道:“好好准备校考, 但汇演节目也要花心思多练。燕羽跟崔让那么强,你表演别出错。”

  黎里回到教室写完假条, 上课铃也响了。

  燕羽没来。

  早晨在江边小屋醒来,燕羽人不就在了。她去船厂找过, 北风萧瑟,一地空船, 没有人影。发消息问他在哪儿,也没有回复。

  直到下午,他才说在家,并约了晚上三人的合练。

  下午的课一结束,黎里就去占了个小排练室, 自己练着鼓, 暗自希望燕羽先到。

  快上晚课时, 有人来了。

  果然是燕羽,她当即一笑。燕羽抿唇, 走去一旁放琴盒, 拿琵琶。

  窗外夜色弥漫,室内日光灯照着, 他脸色有些苍白, 似乎情绪不振。但他一贯安静无波, 旁人也难察觉。

  黎里瞧他一会儿,问:“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燕羽正拎起琵琶,顿了一下,说着:“昨天没睡好。”

另一只手似想抬起揉眼睛,想到什么,悬在空中半秒了,不太自然地伸向琴盒,将它关上。

  黎里无声看着,没讲话。

  燕羽余光知道她在看他,半刻后,说:“我周末会去帝洲,有个演出,待一周左右。”

  “哦。”

黎里应着,过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在跟她“分享”,后知后觉地开心了,晃着手里的鼓棒,说,“祝顺利。”

  “谢谢。”

  很快崔让来了。三人开始合练,第一遍有些不畅,但越往后默契见长,效果也越好。

  之后一周,黎里一边准备校考,一边练习汇演曲目。中途,她搜过燕羽说的那演出,竟是顶级琵琶大师宫政之先生的独奏会,在帝洲音乐厅连开三场。邀请的演奏嘉宾都是笛子、古筝、钢琴名师,而燕羽的名字也在其列。

  黎里看到了专门为他而买票的网友:“羽神终于又出现了!我要去帝洲看他!”

  “好难得,八月后就没见过他了。”

  “高三要准备考试了吧。普通比赛和演出都不参加了。”

  “他要‘准备’考试?帝音的门不是横着进倒着进,想进就进?”

  “我已经拿到今晚的票!燕羽等我!”

  “昨晚已看,羽神就是羽神,好厉害!老宫接班人了属于是。”

  “宫蘅也上台了,先前嘉宾单上没看到她。跟我羽配合绝妙了。”

  黎里还在视频平台上搜到了他账号“燕羽”,头像纯黑,一个作品也没有,但粉丝竟有八十多万。关注只有一个,是个叫“过沙洲”的号,粉丝一百多万。

  “过沙洲”是国乐西乐结合的乐队,发布视频不多。置顶是一场今年五月份的中西乐演奏曲目。燕羽在中心位。其他表演者黎里眼熟:livehouse里上台玩场子的。

  那晚弹贝斯的主唱女生专业竟是古筝。

  黎里在“过沙洲”关注列表里看到了她名字,谢亦筝。她粉丝十来万,视频内容五花八门且不规律,弹贝斯,滑雪,骑摩托,撸妆,拌沙拉……

  最新视频是上周发的,黎里一看封面就点开了。

  光线昏暗,音乐嘈杂。燕羽靠在沙发上,微歪着头,睡着了。少年沉睡的侧颜清俊美好,因光线翳暗,他脸颊看上去格外柔软。

  谢亦筝画外音:“这人秒睡诶,秒睡。我话没说完他秒睡,服了。”

一个男生笑:“知道你blabla一通废话多无聊了吧?”

拍摄者去打人,拍摄结束。

  重复播放,黎里又看下燕羽的睡颜,点开评论,

  “我去,燕羽大神!姐姐多发点!”

  “说话的是煊哥吧,欠扁!打他!”

  “看我看我!过沙洲什么时候搞演出!”

  “这是在哪儿?!帝洲吗?我羽去帝洲了?”

  黎里正要退出,却见谢亦筝刚发布了新视频。在火锅店,燕羽穿着件高领白毛衣,正往清水锅里倒绿叶菜。他并没有看镜头。

  “一个滴辣不沾,一个无辣不欢。”

谢亦筝说着,手机转向旁边一个男生,后者冲镜头爽朗一笑,调料碗里一堆绿油油的香菜,“一个死活不吃香菜,一个死活离不了香菜。”

  一会的功夫,评论就很多了,

  “燕羽演出怎么样?”

  作者回复:“还用说?”

  “看我看我!过沙洲什么时候搞演出!”

  “你们三个,我真是随便乱磕。在一起吧你们仨。”

  “但我磕羽神跟宫蘅诶。偶尔也磕他跟煊哥。我羽百搭,CP万家。”

  “神他妈我羽百搭,CP万家。”

  他们应该挺熟的。

  黎里退出程序。

  燕羽去帝洲后,两人没联系过。哪怕在江州,她和他也极少手机联系。Q.Q跟微信对话框几下能划到头。他性格就这样。

  黎里倒也没那么多时间想他的事。周末下了大雪,她一直在琴房练习,暖水袋加热了又凉,凉了又加热。汇演曲目她已练得滚瓜烂熟,但校考压力渐渐来袭。

  如李瑜老师所说,岚城艺术学院可以勉强一冲。至于她有把握的河大跟誉大,对普通学生是条出路;对她,性价比太低。

  她很努力在备考了,每天都学到很累。那些枯燥的动作,她一遍遍重复。且不说练习到了极致,身体上的疲累、精神上的乏味都是其次;可越努力仿佛越陷入无休止地机械重复,抵到一个坎上,怎么都过不去。而她除了白天用尽全力夜里沉沉昏睡,也别无他法。

  周一早晨,她迷迷糊糊摁掉手机闹钟,见有两条十分钟前的消息。

  yanyu:「今天会往江堤走吗?」

  yanyu:「走的话,大概什么时候经过?」

  她一下醒透:「你回来了?」

  yanyu:「昨天。」

  yanyu:「一起去学校?」

  lili:「二十分钟。」

  她飞速起床洗漱,在王建日常刺耳的吵闹声中出了门。

  昨夜一过,连日的风雪也停了。天空有淡淡的蓝。晨曦是薄薄一层淡金色,一截截挥洒在旧房老屋的楼顶。

  上了江堤,视野开阔,长江两岸白雪皑皑,江水如一条青色丝绦绵延向东。

  黎里没走多远,燕羽正好从巷子里出来,上了江堤。他看见她,冲她浅浅弯了下眼角。

  “演出怎么样?”

  “按你说的,顺利。”

  黎里好笑:“我说话那么灵?”

  “灵。”

  黎里心里笑了下,说:“宫老师很厉害吧,我不怎么关注民乐的,都知道他。电视上见过好多次了。”

  “很厉害。有人说他称得上目前琵琶第一人。”

  黎里顺口道:“以后的第一人会是你。”

  燕羽一愣,没接上话。一口凉风吸进嘴里差点儿没咽下去。

  黎里看他:“干嘛?我不信你没想过。”

  燕羽只淡笑,未言。

  “你要是去了帝音,是他带你?”

  “嗯。其实他是带研究生的,每届最多带一个;有些年份,一个也不带。”

说到这儿,燕羽有些感激,“我离开奚音附后,没有老师。是他给我上网课。”

  “真好。”

黎里微叹,“我听同学说,你之前在奚音附的老师也很厉害。”

  燕羽“嗯”了一声。

  “他们不管你了?”

  燕羽低眸看着雪地,雪光映在他眼底,亮得发冷。他又“嗯”了一声。

  黎里见他积极性不高,不问了,踩着雪往前走。

  燕羽走了会儿,说:“你好奇我的老师?”

  黎里抬头:“是好奇遇到厉害的好老师是种什么感觉?”

  燕羽想了一下,说:“事半功倍,不走弯路。”

  黎里没讲话了,神色怅然。

  燕羽也没多说,但到了学校,却提议跟黎里一起练视唱练耳。

  黎里不解:“你跟我一起练,不是纯浪费自己时间?”

  燕羽说不会,又说最近练习太累,需要放松。

  正值备考期,琴房早早被占满,两人在艺术楼找了间小教室。

  燕羽毫不浪费时间,进去就放下琵琶盒,拿出习题,坐到钢琴边给她出题。

  黎里答题速度不错,准确率仍是十题错一两道。但燕羽说,考虑到临场紧张,这正确率不够。

  考了几十题后,燕羽拿过她稿纸看,微皱了眉。

  黎里见状,道:“可能正确率上看不大出来,但我这几个月是有提高的。以前会猜很多,现在不猜了。”

  燕羽一愣,眉心一下舒缓,解释:“我有时候想事情会皱眉,不是说你……”

  “说也不要紧。”

做学生时的黎里很谦逊。

  燕羽抿唇,继续看她常错的题,很快发现问题所在。

  “你过来。”

他说,认真注视她眼睛,“每种和弦的色彩是不一样的。比如大七和弦,非常明亮,而……”

  黎里片刻恍惚,燕羽极少这般长时且专注地直视她。他眼眸清净明亮,嗓音沉润,因专业和认真,整张脸有了超出年龄的成熟,但又不失温柔平和,初春的清风一样。

  她很快回神,仔细听他描述每种感觉,一边心里体会,一边飞速笔记。

  “……像深夜空巷子的感觉。你以后从这些角度去分析,会发现很不一样。每个音符,包括音符与音符之间的关系,都有它独特的构造。”

  刚说完,隔壁教室传来不知谁弹了一首原创旋律,燕羽略一垂眸听完,转去面对钢琴,一音不差地将旋律复制出来。

  “比如这段调子,常规的C大调旋律,但如果用五声调式进行会更出彩,在这个小节加上#5,立刻就有拐弯的感觉。”

他双手在钢琴上灵巧跃动,“左手织体从波浪式换成三层次织体,感觉又完全不一样。”

  黎里坐一旁倾听,原本平平无奇的旋律,他一丁点改动,传达出的意境竟截然不同,仿佛从平坦水泥路拐进曲径通幽处。

  “大概是这意思。”

燕羽停下,又调转身子,再次注视她,“你音感很好,但你可能从来没有研究过每个音、和弦的方式特点,没往这方面想过。只是凭感觉。”

说到这儿,他肯定道,“凭感觉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厉害了。但你得意识到,哪怕是感觉,它也是可以系统而精确地整理出来的。音乐是一种科学。换种方式去思考,以后你听东西会很不一样。”

  燕羽讲完了。黎里盯着他,没做出反应。

  燕羽迟疑:“我……是不是没讲清楚?”

  “很清楚。是从来没人跟我讲过,一下听到这个概念,有点震惊。”

她说,“谢谢你。”

  燕羽一愣,轻声:“这都是很基础的东西,可能你们老师忽略了。”

  “或许吧。”

她应着,低头迅速整理笔记。

  他讲的东西,她早已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

  燕羽发现,她很聪明,一点就通。只不过,没人来点。艺术生通常都需要额外花钱请好老师。可她没有家人支持,也没钱长时间地课外补课、请优质私教,还得耗费大量本该练习的时间去打工挣学费。就这样,她专业课能学成如今这样子,已经很厉害了。其中的努力和辛苦,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而这份苦,或许她自己都从未放在心上。

  教室后头起了动静。

  那有台立式钢琴,刚才他俩练习时,别的学生也在练。艺校音乐生早习惯了拥挤的环境,互相不觉干扰。

  燕羽给黎里讲述各音符感觉及音符间关系时,几个学生全停下听讲,试着揣摩。

  这边讲完,那头几人一溜烟跑来央求燕羽:“能不能也帮我们做点辅导,真的好难。”

  “对呀,我们也要校考,好紧张。”

  “你讲你的,要我们实在听不懂,就算了。”

  燕羽默了半刻,道:“问吧。”

  几人大喜,争相提问。燕羽仍是不热情也不敷衍,认真听疑问,快速找症结,简洁做点拨。几人大有收获,欢喜至极,连夸他比老师都教得好。还有人感叹他人好,说以前向优生请教,对方遮遮掩掩,甚至说什么“我平时不怎么学也不太练习”类的假话。

  燕羽平淡应对,中途偶尔看眼黎里,见她一直在听,在做笔记。别人提的问题,也刚好她查漏补缺,他便又讲得更细了些。

  只是不知谁传出了消息,很多人陆续来求教。到了下午,居然涌进二三十人,作曲班的都有。崔让也来了,没提问,只在一旁听着。

  “你讲得太准了吧。”

  “还特别好理解。”

  “要是以前老师能针对性地发现我的问题就好了,哪至于现在临阵磨枪。”

  众人七嘴八舌,欣喜又惘然。

  “之前只听说你厉害,但没想到这么厉害,太深了。”

  “是啊,功力太深了。帝音是囊中之物。”

  “我也是跟燕羽做过同学的人了!”

  “以后我就说,燕羽大神指导过我。”

  燕羽坐在钢琴凳上,神色清淡。夕阳斜射在他身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凉。

  “你钢琴也很好。”

陈茵说,“你会很多乐器吧?”

  “古琴,古筝、吉他。”

他说,“笛子、二胡还行;小提琴也会,但没其他好。”

  大家一阵轻呼,但也不算惊讶了。

  徐灿灿笑:“你可以自己组个乐队了。”

  燕羽淡说:“或许可以。以前上排练课,别的乐手都跟不上我。”

  众人笑了,但不觉冒犯。他们早看出来,他对音乐态度认真求实,绝无半点炫耀。

  “你会的乐器好像大都是国乐?”

  “我很喜欢国乐,有些人觉得国乐乡土,不如西乐高级有品位。”

燕羽轻摇头,“我们民乐都是非常古老,有意思,有历史又有韵味的乐器。在我看来,比西乐更讲究精气跟神韵。当然,西乐也不能缺了精神。”

  他看一眼黎里了,才看向其他同学,“所以你们考试的时候,除了弹奏,还要注意表达出个人的特质跟精神。当然,如果练习不够,基础不牢,这都是空谈。”

  那一刻,黎里莫名感觉,他今天在教室里为同学讲的一切,似乎是他想对她讲而只对着她又讲不出的东西。

  大家若有所思时,又听他淡淡说:“绝大部分音乐生、艺术生,最努力最有能力的时候就是艺考这段时间。可实际上,如果把这时间维度拉长,再拉长,大部分人都会比现在的自己厉害很多。”

  众人一怔,竟有被敲醒之感。

  王晗雪说:“但做到你那样真的很难,每天练十几个小时,怎么做得到?”

  “太难了。”

  “我也做不到。九个小时都要我命了,我最多坚持备考期。”

  “燕羽你怎么坚持的?能不能教我们点方法?”

  燕羽默然半刻:“看你们有多重视。琵琶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教室静了半分,有人玩笑:“比命还重要?”

  “比命重要。”

燕羽说。

  起了轻轻的笑声。大家认为燕羽在开玩笑,平日里疏离清高的大神因这玩笑变得亲近了些。

  但崔让蹙了眉,黎里内心一震。那时,西行的阳光照着燕羽的脸颊,呈出一抹淡金色的透明的质感。他微垂着眼,睫羽在光线下有些虚化。

  他坐在人群中,侧脸看着格外的孤独。

  满屋的人影,他只扭头朝黎里看,眼神安静,竟有些脆弱。

  黎里的心像轻轻撕裂开的一张谱纸。可一瞬,他恢复了淡然,以至她以为看错。

  很快又有人问起专业问题,他继续解答了。黎里则继续认真笔记。

  她记了满满十页纸,生怕忘记细节,又赶紧从头画重点,加注释,整理了好半天,回神时发现教室里光线昏昧了下去,课桌上夕阳光变得橙黄。周围很安静,同学们早都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抬头寻钢琴的方向,见燕羽坐在窗边一张课桌旁,正静静看着她。夕阳笼在他脸上,他眸光深深。

  目光撞上的那一瞬,燕羽一愣,立刻移开眼神,知道被抓包了,有些尴尬地抿紧唇,想扭头看窗外,可没忍住,低头摸着眼睛一下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出了白白的牙齿。

  那是黎里第一次看见燕羽笑开,脸颊上有小小的梨涡。

  他脸霎时就红了,很快止了笑,起身背上琴盒,仓促说:“我先走了,你好好练。”

  黎里点头:“嗯。”

  等他背影消失在门口,黎里没忍住,猛地双脚跺地板,笑得趴在桌上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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