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从佣人房中走出来，动作娴熟地套上对他而言宽大得过分的黑白熊猫围裙，小跑着来到客厅。

　　客厅里满是狼藉，桌上地上都是歪倒的啤酒罐和香烟灰烬，烟酒的臭味经过一整晚的发酵，混杂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苏叶把啤酒罐一个个放进垃圾袋里，再用纸巾将地上和大理石桌面上的香烟灰烬擦拭干净，最后爬上放在窗边的踩脚凳，踮着小短腿将窗户打开给客厅通风。

　　最后拿起放在玄关处的零钱出门给二楼还在梦乡中的叔叔婶婶一家买早餐。

　　以上便是年仅四岁的苏叶每天起床后都要做的事情。

　　屋外天气半阴，黑云在天穹中酝酿，有冰凉的风吹拂过庭院里青翠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苏叶垂着脑袋盯着其中一棵弱小的柿子树树苗看了一会，比划了一下小树苗和自己的身高，嘴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容。

　　看完小树苗，苏叶回到玄关拿了把小雨伞出门。

　　在苏叶出门几分钟后，翻滚着的黑云便不堪重负地往下滴落大颗大颗的雨点，风也更加肆虐起来。四岁的小幼崽慌忙撑开雨伞，却险些被大风连伞带崽地吹跑。

　　苏叶在风雨中踉跄了一步，冰凉的雨点立刻见缝插针地打在幼崽身上，将他的半边肩头淋湿，衣服湿漉漉贴上皮肤，激得他冷得颤栗。

　　即便如此，苏叶也没敢耽误，撑着小雨伞艰难地一步一步逆着风雨朝早餐店走去。

　　……

　　早餐店老板见苏叶撑着小雨伞过来，露出同情神色，大嗓门不禁轻柔几分：“小树叶来了，快坐快坐，这么大雨你叔叔婶婶还让你过来买早饭……他们俩可真不是东西。”

　　老板的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很低，不像是对苏叶说的，只是自己抱怨一句。

　　老板快速地打了一小杯热豆浆放在苏叶面前：“外面天气冷，喝杯豆浆暖和一下，今天还和前几天一样吗？”

　　苏叶点点脑袋，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叔叔”，而后双手抱着纸杯垂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喝起热豆浆，露出蓬松黑发间乖巧的发旋。

　　看着小孩乖巧的模样，早餐店老板忍不住在心头又叹一口气，暗道这孩子命苦。

　　苏叶的明星爸妈在不久前出了车祸，留下巨额家产和苏叶撒手人寰。苏爸爸的弟弟，也就是苏叶的叔叔顺理成章带着家人住进苏叶家的别墅里，“照顾”起苏叶的起居。

　　说是照顾苏叶，老板却眼睁睁看着苏叶这孩子无论刮风下雨天地跑出来给那一家人买早餐，原本肉嘟嘟看起来就很好捏的小脸蛋现在瘦削得让他都有点不敢认。

　　真是造孽啊，老板摇摇头，给苏叶打包早餐去了。

　　苏叶喝完豆浆，拿上老板打包好的早餐，撑着小雨伞艰难地在肆虐的风雨中前进。

　　紧赶慢赶，回到别墅里的时间还是比婶婶要求的时间晚了一点。苏叶胆战心惊地在玄关放下雨伞，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叔婶一家的脸色。

　　“真是个没用的废物，买个早饭去这么久，饿坏我儿子你个废物能负责吗？”

婶婶骂骂咧咧地从苏叶手中夺过早饭，拿了个大肉包送到自己儿子嘴边。

　　叔叔也不满道：“要不是我们一家愿意照顾你，你现在说不定都已经饿死了。还这么不知感恩……你瞪我干什么？”

　　叔叔婶婶你一言我一语，分早饭的工作却没慢下，很快就将一袋子早餐分配得七七八八，就在婶婶要把最后剩下的馒头递给苏叶前，胖乎乎的堂哥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妈，我今天想多吃一个馒头。”

　　婶婶闻言忙将馒头递给自家儿子，脸上带着笑意，高高兴兴道：“宝宝今天这么棒啊，还能多吃一个馒头。”

　　堂哥接过馒头咬了一大口，随后目带挑衅地看向苏叶。

　　苏叶伸出去接馒头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他慢慢垂下手，揉揉自己只喝了一小杯豆浆的肚皮，垂着脑袋回到了狭小的佣人房里。

　　他知道，就算自己再等下去，叔叔婶婶也不会给自己东西吃了。

　　尤其是堂哥，就算把剩下的食物丢进垃圾桶，也不会给他的。

　　佣人房只有几个平方大小，半边堆放着杂物，另半边是一张小床，苏叶脱下湿了半边的衣服搭在杂物上，换上另一件洗得泛白的衣服。

　　随后艰难爬上对他而言有点高的小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是笑容灿烂的一家三口，高大英俊的爸爸，美丽温柔的妈妈，还有站在爸爸妈妈中间，脸蛋胖乎乎，身上穿着一件小恐龙玩偶服的他自己。

　　稚嫩的小手慢慢地抚摸过照片上爸爸妈妈灿烂的笑脸，苏叶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照片上，仿佛这样，爸爸妈妈就还在他身边一样。

　　苏叶维持着和爸爸妈妈贴贴的姿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爸爸在他三岁生日那天，从外面带回来一颗小树苗，和妈妈一起冒着朦胧的小雨把那棵树苗栽在庭院里。

　　苏叶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围观爸爸妈妈种树，他想过去一起种树，但爸爸妈妈怕他淋湿了生病，很强硬地只让他在屋檐下看着。

　　小树苗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只是一棵柿子树，在爸爸的老家，有在孩子三岁那年栽下一棵柿子树，就可以保佑孩子以后事事大吉的说法。

　　苏爸爸不是迷信的人，却还是在苏叶三岁那天跑遍了花鸟市场，终于买到一棵柿子树栽下。

　　……

　　自从爸爸妈妈离开后，苏叶每天都要看一看那颗爸爸妈妈种下的柿子树。

　　迷迷糊糊间，苏叶被婶婶夸张的说话声吵醒了，他爬下床，熟练地攀登上窗边的杂物，双手扶在窗台上向外看。

　　只见堂哥站在雨过天晴后有些泥泞的庭院里，手上还抓着一棵小树苗，婶婶朝他露出赞赏的神色：“我家宝宝真是厉害，小小年纪就能把树连根拔起，简直比动画片里的孙悟空还要厉害！”

　　婶婶站在堂哥身边鼓掌，脸上满是为自家小孩自豪的喜悦，堂哥被妈妈夸赞，脸上也挂着灿烂的笑容。

　　苏叶怔怔地看着那棵爸爸妈妈一起种下的柿子树被堂哥随意丢弃在泥地里，喉咙里发出类似幼兽受伤后的怒吼，紧接着快速地冲出佣人房。

　　苏叶从未跑得这么快过，他来到婶婶和堂哥站着的庭院，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愣是将比自己壮实了一圈的胖堂哥推得踉跄，摔倒在泥地里。

　　婶婶骤然瞧见苏叶推自己儿子，嘴里骂着“小畜生”便扬起巴掌朝苏叶挥下来，这一巴掌打得苏叶耳鸣目眩，小小的身体结结实实摔在了泥地里，好半晌没有爬起来。

　　婶婶犹觉得不解气，又重重朝着已经无力反抗的苏叶肚皮上踢了一脚。

　　“忽然冲出来发什么疯，真是有病！”

婶婶叫骂着抱着儿子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苏叶趴在泥地里，疼地直吸气，好半晌才吃力地直起身体，扶起那棵脏兮兮的小树苗，想把它重新种进坑洞里，但刚下过雨的土地松软，无论苏叶如何努力地想把小树苗扶正，它总是很快地再次倒下去。

　　一如他的爸爸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那样。

　　给堂哥换好衣服回来的婶婶正想再回来给苏叶一点教训，就从窗户里看见他一遍又一遍把树扶起来的动作，不禁嘀咕：“这小子不会真疯了吧，一个人在那和一棵树较什么劲。”

　　……

　　数十年前，一场古怪的疾病在人类中肆虐，患上这种污染症的人类会随时间增长而变得暴躁，逐渐失去理智，身体也朝着怪物的形态转变，到最后完全变成失去理智，肆意攻击他人的扭曲污染物。

　　因此，患病的人类与健康人类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他们忌惮着彼此，大战一触即发，在这种情况下，污染区现任执政官站了出来，提出将蓝星一分为二，人类与污染物各占据一边。

　　在各方势力推动下，人类基地与污染区彻底隔离开来。

　　污染区首都，典狱长办公室内。

　　一只仿佛无数触手盘虬纠缠般的巨型污染物坐在办公桌前，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块小小的屏幕，污染物的巨大眼瞳紧紧盯着小屏幕，一眨不眨，不舍地错过屏幕上的任何一帧内容。

　　这只可怖的污染物看的是人类世界里一个亲子综艺的缓存记录。

　　这档综艺一共有24期，每期拍摄一个明星家庭里明星爸妈和自家孩子的相处，因为人类幼崽们懵懂可爱，播出时曾在人类世界引起过不小的讨论。

　　污染区里没有网络这种东西的存在，网络会放大污染物心中的戾气，让他们变得越发暴躁易怒，失去理智，故而整个污染区只有电话通讯，并不开放互联网。

　　典狱长也是偶然间得到这个缓存着亲子综艺的平板的。

　　他本想着打发打发时间，却在看了其中一期综艺几分钟后，神色变得越来越认真，一副恨不得当场钻进屏幕里的态度。

　　这期播的是歌后和影帝组建的家庭的故事，画面从影帝和歌后站在自家别墅外开始，他们带着歉意将录制组迎进家门，对录制组说自家的小树叶还没有睡醒，要麻烦他们先等一等。

　　因为要麻烦录制组等待，所以歌后和影帝已经为录制组准备好丰盛的早餐，录制组把一台相机架在还在熟睡中的可爱幼崽床边后，便开始享用早餐。

　　高清镜头就这样完整地拍摄下了幼崽苏醒的全过程。

　　幼崽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睁开圆溜溜的眼眸，视线往四周看了一圈，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幼崽的脸颊立刻如同河豚那样气鼓鼓地圆了，粉嫩的小嘴巴撅起，一副我要闹了的小模样。

　　但很快，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歌后妈妈快步出现在了婴儿床边。

　　看到妈妈出现，幼崽瞬间收了刚才委屈的小表情，鼓起的脸蛋消了下去，朝着镜头伸出两只藕节似的白嫩手臂，笑得露出唯二两颗雪白的门牙来，圆溜溜的眼眸微弯，里头仿佛有璀璨的星辰闪烁。

　　“我家小树叶有一点起床气，醒了看不到他爸和我就要闹的。”

歌后妈妈迫不及待将朝自己挥舞着手臂要抱的幼崽搂进怀里，才转身对着镜头解释。

　　但这些解释，典狱长却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就在刚才幼崽对着镜头绽放出灿烂笑容的瞬间，他浑浑噩噩了好几日的大脑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明，恍惚间竟有种回到了自己还是人类，理智充沛时的感觉。

　　要知道像他这样在污染区政府单位工作的污染物，光是一天就要打上好几只抑制剂维持理智，以抑制自己发狂的情绪，促发理智滋生。

　　但抑制剂这玩意打多了，是会产生抗药性的，典狱长最近就觉得抑制剂对自己产生的效果越来越微乎其微，已然是到了要“退休”的时候。

　　污染物们所谓的“退休”，也就是在完全失去理智后变成只会杀戮的怪物，被监狱收容。

　　这是人类变成污染物后，最终要走向的宿命，典狱长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的清明莫非是完全被污染前的回光返照吗？典狱长想。

　　他下意识从抽屉里摸出一只透明的抑制剂握在触手里，预备着随时给自己来上一针，随后视线依旧盯着屏幕上笑容灿烂的幼崽看。

　　一秒，两秒……画面陡然一转，回到了正在用餐的录制组这边。

　　内心的烦躁再次不可抑制地翻涌上来，将典狱长好不容易生出的理智淹没。

　　典狱长蹙眉，紧接着用触手控制着播放进度往前退，再次停留在幼崽灿烂的笑容上。

　　一瞬间，脑海再次被涤荡得清明一片，仿佛被滂沱大雨冲刷过后的蔚蓝天空，有白鸟展开羽翼划过。

　　典狱长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这只人类幼崽的笑容仿佛存在着某种魔力般，竟然能让他饱受污染症侵袭，已经变得狂躁的思维重新变得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