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她的声音从口中说出,又好像发自肺腑。周围是暖烘烘的金黄色,这是一片由稻穗排成的海洋。夕阳的光洒下来,稻子仿佛会随着视线的移动抖啊抖,就像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她看清了世界,也以一个并不存在的视角,看清了自己的脸。小小的脑袋,圆圆的脸蛋。因惊讶而瞪大眼睛的时候,也没有抬头纹。她又变回了小时的模样。有个身影,在稻子中一闪而过,她好奇那是谁。可走过去一看,人家早就消失在这座飘着稻香的海洋了。他在跟我捉迷藏。她心想,然后再次环顾四周,抖着微光的双眼在夕阳下闪啊闪。这里不再像是容纳一切不安和眼泪的大海,而是一座稻穗的迷宫,身后的路也已经分不清。身后的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不过是渺小之人发牢骚似的流水账。放到这座迷宫里,也只是渺小得像一粒稻子的存在。没有人会注意到,也没有人想知道。可为什么?它还是一点一点地打开了。……这又是谁的迷宫?————这是发生在大陆西端、在巫师家族中很常见的故事。家族好不容易旦下一个孩子,父母亲却去向了远方,再也没回来过。年幼的孩子从小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曾一度以为很需要的、来之双亲的温暖,在日渐习惯的问题和答案下变得不再重要。“外婆,他们为什么不回来了?”
“可是外婆,要是我长不大了呢……要是我还没等到他们回来,就先死掉了呢?”
“镇上的人类都说。他们说巫师总是很容易就死掉。”
……“姥姥,你说过你也在等某些人回来。他们到底是谁呀?”
“姥姥,我想听你再唱一次,那首歌好像这样唱的……”……“我以后不会离开姥姥的,因为外面的世界没有这里好玩。”
“外婆,我要陪外婆一起长大。”
……后来,她便不再问问题。因为问题和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到这一切的人。丰收的季节不知不觉又到了。小伙伴们在庄稼里捉迷藏,被捉到的时候就大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头顶的天空总是很蓝,小伙伴们躺在压好的地上,数着天上飞过的航空器。除了她和另一个小女孩外,其他都是人类。这个小女孩很腼腆,其他小朋友都说长大以后要娶她为妻,逗得她脸颊上总是红扑扑的两个小点。有一天小女孩羞答答地跑过来问她,人类和巫师不能结为伴侣吗?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于是很意外:“不能吗?为什么不能?”
她没有问谁,而是去宝石中寻找答案。在看到四个悲剧电影和一个喜剧电影之后,她得出答案:可以。人类和巫师可以结为伴侣。凛冬将至。她盯着窗子上结起的霜,开始计划着堆个怎样的雪人。去年堆的小兔子和老兔子,用的小石头还压在草堆里。今年就堆几只小龙吧!不过,龙是长什么样的?从没见过呀!夕阳将她的头发染成金色,她在稻田的路上跑啊跑,跑啊跑,辫子上扎的小夹子反着光,上面的小猫看起来,笑得更幸福了。面前有一间老屋子,她冲了进去,屋子里的外婆手中的织线便停下,用那慈祥的目光看过来。可爱的老人,坐在小小的摇摇椅上,就好像在这里拥有了永恒。随着透过缝照进来的黄光变成了灰白的颜色,在她面前只剩下空荡荡的椅子。终于她在这样一幕意识到,永恒已经随着脸上越来越深邃的轮廓,消散了,化为了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某天院子里来了新的客人。那是一个很早的早晨,宝石在微微亮的晨光里散发着纯净的能量。绿叶随着春风轻轻地晃动着,她在那里看到了一只额头有红黄蓝三色的鸟。“你好漂亮啊……”她走近看了看,三色鸟没飞走,反而是稳稳地抓着枝头,静静地凝视着她。紧接着,在她微微颤动的目光里,三只小鸟从牠的身后跳了出来,那应该是牠的孩子。她眼里闪着越发温润的光,明白了什么。牠们就是姥姥一直在等的“人”吧。时隔不知多少年,牠终于回到了曾经到过的地方,或许在这个世界到处漂流,或许不止一次飞过这片天空,又在花朵和阳光之中飞过。牠见证过世界的风风雨雨,见证过无数的分别和重逢。而这一次牠终于想起了百年前和某个女孩的约定,那时她就站在面前的院子里,那样满心期待地望着自己,和现在这个少女有着颇为相似的面孔。“你还带了自己的孩子过来啊……真可爱啊……谢谢你,让我们见上面……”她声音哽咽了,泪水也在眼睛里打着转,在朝阳的光洒满大地,也温暖了她的脸颊的这个瞬间,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姥姥,我要离开这里了。她对着空气轻轻说道,然后收起行囊,开始去向了远方。——————迷宫中的身影再次闪过,这一次他更近了。迷宫也开始变化,或许只是她感觉上。嘿嘿,让我再找找看。迟早会把你揪出来。下一次,就轮到你做鬼啦。——————她到达的第一个地方叫作耶尼斯,她渡船经过城市中的水流,路过一个又一个圆拱桥底下。头顶上有数不清的“蜻蜓”抓着小篮子飞过,那是城里的人最常用的交换物资的方式。虽然在宝石中也见过这样的画面,但她还是忍不住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忽然一个篮子轻轻地碰到了她的头顶,她看到其中的糖果之后两眼发光,再抬头看去,发现两个小孩和他们的妈妈正微笑着朝这边挥手。这是她渺小的人生中相当宝贵的一幕,哪怕很久以后也没能忘记。气体之国是过了好几个城市后,才去到的地方。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住在无比巨大的热气球上,穿过云雾缭绕,俯瞰着绿色大地。到了某些地方,他们会接二连三地跳出结界外,直接漂浮在了空中。她走在一片又一片漂浮着的页岩上,去到了一个发光的瀑布。在那里和无法理解的力量说了两句话。“你好。”
她礼貌地说道。“我在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呢。”
夜之都是空中王国的一座城市。空中王国,经常会有远道而来的人会把它和气体之国搞混,因为听起来都是那么回事儿。但空中王国其实是建在深渊上的国家,大部分的建筑都是靠着几只脚支撑在半空中的。很多人可能会不解为何建在这里,但来到之后就会明白了。深渊下流淌的是璀璨星河,在黑暗中是如此的迷人、浪漫,是一片奇迹之地。在有些地方,光芒甚至超过了天上的太阳,就像有颗恒星生于地下似的。她扒着窗子,凝视着外面的璀璨星空,这一刻,她有种感觉,觉得此行的目的已达到。可转念一想,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自己却并不知道。那是她停留过最长的一段时间,在那之后,她继续往东走,在星球上留下的足迹足以绕月晴女神走一圈了。这一路上她不走寻常路,又见了许多前所未见的事物。在这个人类占了大半江山的世界,很多人能想到的智慧种族不外乎人类、巫师、精灵。然而她却在某个地方见到了拥有同样的智慧、可爱的存在,他们长着奇特的、与自然浑然一体的身躯,只有人类的脑袋大小。在森林之中舞动、歌唱,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天使。“你也想成为芙叶丽的一份子吗?”
他们问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说:“怎样才能成为?”
“当你在这里过完一生,你的每一个原子也化为这里的一部分,在花朵和阳光之中飞过。那个时候你就会成为和我们一样的存在,成为芙叶丽的一份子。”
“听起来很不错哦”她眯眯眼说道。也许她应该留在那里。因为之后的旅途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一个叫拉曼的邪恶力量席卷了版块中部的众国,那是一个由多种族糅合而成的临时体,出于某种神秘而邪恶的目的而诞生。当时多国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各国死伤惨重,无数家庭破散,无比惨烈。真奇怪,这世上的生灵,在做恶的时候不分种族,不分彼此,却在对抗邪恶的时候很难站在一块。一路走来,她看到许多被洗劫的村庄,烧毁的城镇,看到女孩倒在恋人怀里,再也无法睁开双眼,看到一位丈夫朝着面前那沦为废墟的家园,长跪不起。军队在统计死亡人数,裹尸布从脚下开始排列,一眼望不到头。她眼里总是常含泪水,不管看了再多悲剧,也无法变得麻木。联盟和拉曼的这次战争持续了3年才结束,战争过后几乎没有人为胜利庆祝,而是把熊熊燃烧的怒火全部发泄在了邪恶的残党身上。某天,她在一半已沦为废墟的医院为病人看诊时,周围的人都疯狂地奔跑起来,去向某个地方。甚至她眼前插着滴管、前一秒还说全身疼痛的病人也突然生龙活虎,拖着管子直接跑了出去,留下她在病房里一脸困惑。她跟了过去,发现空空如也的不只是医院,整个街道上也是如此。终于她走到了城镇的出口,这里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似乎所有的镇民都在这里。而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人们如此兴奋。因为在这里,一场处刑正在上演。“杀了他们!”
“把他们千刀万剐啊!!”
“烧死他们太便宜了!把他们流放到魔兽世界去!”
这是一场针对落败的拉曼残党的处刑。刑台上绑着几个人,正面临“小火慢炖”刑。台下的人情绪十分激动,不断朝上方扔去脏物,但这根本不能释去所有的仇恨。虽然她见不得这种残忍的画面,但又十分理解人们的情绪,也认为台上的人死有余辜……但这一切,也只是在见到台上那个女人之前。虽然只是一眼,却瞬间就认出了她。脑海里瞬间浮现许多画面。每一帧都是关于稻谷中的某个小女孩,那个女孩跟自己同为稀有的巫师族,她的笑容是如此腼腆,就像傍晚那半遮半掩的夕阳。而现在这抹夕阳,却被捆绑在火刑台上,四肢里有三根都在先前的审判中剁去,只剩下孤零零的左腿,和瘦弱的躯干连成一条赤裸裸的线,就像细瘦的竹竿一样。女人望着台下的人民,一脸邪笑,仿佛身上的痛根本不存在。然而这也是在望见某个熟悉的面孔之前。两人对视,仿佛都回到了在金黄的稻穗中捉迷藏的那个时候。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周边的喧嚣荡然无存。她们眼里也只剩下当年的那抹金黄,和耳边不断响起的“我要娶XXX为妻”。下一秒,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耳边的喧嚣、咒骂如此的折磨,似乎比身上的疼痛还强烈。女人望着她,似乎有千言百语想诉说,有无数委屈的故事想在更适合的地点倾诉,像是小时候学校门口的蛋糕店,像是那个被压成洞穴的空地,秘密基地。但最终,女人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脸上的神情由慌乱变为麻木,又由麻木变为微笑,直到火焰将这一切结束。而她,那几分钟都处于巨大的震惊中,呆呆站在那,也不敢对这场神圣的处刑提出任何的质疑。生怕自己也沦为这滔天怒火中的一抹灰烬。在这之后,她一个人捂着头躲在床头柜的月光下,足足待了几天才有别的动作。……她走在灰蒙蒙的街道,路过的人山人海似乎也灰蒙蒙,战后重建工作困难重重,但周围的一切都在好起来。她又走在世界之木的长廊上,两边发光的展览品似乎也失去了原有之色,只呈现出人们想看到的一面。在花香和阳光之中走过,她回头一望,原野上的风拂起,无数的鲜花飞起空中,在她身边翩翩起舞,有一座风车在远方悠悠转着,一圈又一圈,似乎在无尽的光阴里拥有了永恒。风帘卷而起,飘向天际,将某些东西送向了远方。她还是选择看见美好的事物,尽管这世界并不完美。下雨天,她在小面包店的屋檐下躲着,有一滴雨水偷偷顺着屋檐的缝滴了下来,被她手心接住。只是一滴小小的雨水,苍茫云海间中渺小的存在,没人记得它的模样。从手指缝流下,归于大地后,又会汇入江河,重新去向天空,过雨归云留不住。姥姥,我是不是不该走这一趟。和冒险者走过的那段路是她最侥幸的时光,每天都处于一种死神伴随的状态,说实话,她并不是很愿意参与到这种危险的事来。会加入也是为了能活着度过那条想去的山脉。终于在登上那座山峰之后,当另一个世界呈现在她眼前时,心中所浮现的是那滴水珠的模样。尽管它在这世上无人知晓,却还有她记得它的模样。下起雨了,该怎么办才好呢。姥姥的歌已经告诉了答案。“啾啾——”鸟鸣划破长空。漫山遍野的鸟。栖息在山谷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草木都有牠们留下的足迹。当牠们飞向天空、落下羽毛的那一瞬,空气中有某种震撼心魄的能量,传递到她的心里。她觉得自己一路走来,已经十分坚定。可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三色鸟也在这。在这里牠的族群更壮大了。随着牠们的身姿拔地而起,她的笑像这个季节的贝丽花一样灿烂。在被魔兽包围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片圣地。伟大的磁场,将这里变为尘世的烟雾所触及不到的圣之仙境,这是不屈的命运们的归属。她坐在山顶的边缘望着飞鸟,一直到夕阳到来。不知不觉温阳将她笼罩其中,就像刚刚好落在她头顶,将她长发染成淡淡金色。“所以,你知道答案了吗?”
她回过头,朝着远方,又像是朝着过去的自己的灵魂,轻轻说道:“你能……记得我吗?”
——————话说回来,在这个迷宫里走了有多久了?真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本来她应该去寻找出口,本应朝着终点去,此时却丝毫想不起来。或许对于她而言,并不存在什么终点,要么走到一半就被迫退出,要么永远地在这里迷失。正当她这么想时,她看见了那座孤独的老屋,在半明半暗、丰满的稻穗之中那么孤零零地站着,等待她许久。看吧看吧?我就说,哪能走到什么终点?不过这样,也没有说多差。在门的后面,有没有人在等我呢?姥姥,我想坐在你织毛衣的小凳子旁看动画片,再听一次你唱的歌。就在这时,和她捉迷藏的人不请自来,出现在身后。她回过头,发现是变得跟她一样幼小的叶帆。哈哈哈,虽然不是小布,但叶帆来了也不错。叶帆这个样子可真可爱啊。真想用力捏一下他的小脸蛋,会捏出两个小红点出来吧。话说回来我对小布那是什么感觉呢?认识不能说多久心里却一直怦怦跳。唉,来不及说的话真叫人扎心呢。所以说,这个迷宫是你的吗?小叶,咦?叶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泪流满面。她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才能靠近。这场捉迷藏打一开始,好像就蒙着命定的能量,彼此间隔着看不见的银河。小叶……你干嘛哭了呀。看这水汪汪的小圆脸儿……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为什么不说话?别光看着我呀,委屈就要说出来嘛。……别哭呀。不过有点高兴耶,还是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知道我的事呢。还有人会为我觉得难过。谢谢你,小叶,我没有被忘记。也不枉此行。好了,再见,小叶。我要开门了,你也回去吧。不知道门后面有谁在。谁知道呢。…………我回来啦。姥姥。………………稻野,归于寂静。一抹微风,轻轻拂过稻穗,无所畏惧地去向远方。迷宫之外,少年背影在风波中微微晃动,他的手缓缓抬起,在那一侧的脸颊上擦拭着什么。时光似乎在寂静中变得停滞不前,但他背影终究还是动了起来,拔起了插在地上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