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晗来电。

　　傅斯诚看一眼, 一边脱去西装外套，另只手接起。

　　他提步，推开客厅玻璃门, 往阳台走去。

　　室外雾薄星稀，白玉盘似的月亮高高挂在树梢, 傅斯诚站在阳台, 听着电话那头顾雪晗的撒娇：“哥, 求你了求你了！”

　　乒咚两声，隔壁阳台传来一阵声响。

　　他抬眼望去, 那边空无一人，仅余两个白瓷茶杯在红木茶几上晃晃悠悠。

　　“哥哥你快过来好不好, 我一个人真的很害怕。”

顾雪晗娇娇软软的声线将他的视线扯回。

　　傅斯诚捏了捏眉心：“雪晗，你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 ”她声音微颤，低了下去，“我还是你妹妹呀。”

　　傅斯诚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总是这样，被她三言两语击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抬腕, 沉吟两秒, 叹口气：“等着。”

　　挂断电话, 傅斯诚取下刚挂不久的外套，穿上, 刚出门, 准备给宋佳意打个电话，抬眼却脚步一停。

　　空荡的走廊上, 宋佳意就立在他前面两米远的地方, 昏黄的廊灯将她的单薄的身影拉得格外瘦长。

　　傅斯诚走过去, 在她面前站定。

　　他看着她：“佳意。”

　　宋佳意双臂抱在胸前，对着他笑了下，问：“你去哪？”

　　傅斯诚顿了下，最终：“雪晗找我。”

　　宋佳意嗯了声，斜靠上墙壁，灯光打下来，衬得她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慵懒，带点儿浑然天成的媚：“能不去吗？”

　　傅斯诚蹙眉：“佳意——”

　　宋佳意打断他：“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那是最后一次。”

　　傅斯诚看着她的眼，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轻重。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宋佳意却不着急，只静静抱臂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傅斯诚开口：“佳意，别和我家里人计较。我知道你是懂我的。”

　　对，宋佳意当然懂他。

　　这个男人表里如一，内心同他的外表一样，除了对他的家人，其他时候都冷得像一座冰雕。

　　他心里仿佛有一方高墙，墙里是包括顾雪晗在内的家里人，墙外是其他人。

　　而宋佳意，就在这冰冷的墙边沿，时而墙内时而墙外，一徘徊就是好几年。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进入他的高墙，又或者即使走进去，也终究不如早来的人。

　　傅斯诚伸手，抚了抚她肩头：“不冷吗？晚上降温，得加件衣服。”

　　扣好最后一颗西装纽扣，又放低了声音：“明下午两点，婚纱店见。”

　　说罢，提步向前，和她擦身而过，最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拐角。

　　宋佳意背脊松松点着墙，过了会儿，她问：“看够了？”

　　她转过头，透过大开的房门，看向客厅沙发里陷着的男人。

　　打火机咔嚓响着。

　　他点燃支烟。

　　“给我一支。”

宋佳意忍着胃里一抽一抽的痛感，“麻烦。”

　　烟盒扔过来。

　　她接住。

　　“我打火机呢？”

　　“没气了。”

　　厉凛起身，走到她面前，取下咬唇间的烟支，递给她。

　　宋佳意瞥他一眼，没力气戳穿他，接过，就着他烟尾的火星点燃了烟支。

　　她吸了一口。

　　吐出青烟时，胃里的抽搐感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越发强烈，像要将她人整个搅碎。

　　就这样吧，她和傅斯诚，这支烟抽完就分手。

　　疼痛中，宋佳意想。

　　身体和心都筋疲力尽，但不知为何，宋佳意不愿在厉凛面前露出半分柔弱之态，夹着烟冲他浅浅一笑：“失陪。”

　　说完，准备站直身，却疼得一个踉跄，还好扶住了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厉凛耷拉着眼皮，冷眼看她：“为了这么个男人，你至于么。”

　　宋佳意没力气同他解释，手指夹着烟，用尽全力，一步步走到套房门口，转身之时，胃里一个抽搐，再也支撑不住。

　　腿一软，天旋地转。

　　指缝里，烟掉落。

　　眼前昏黑前，她听到有人在喊她名字，急促又执拗。

　　-

　　宋佳意醒来前，闻到一阵消毒水的气味。

　　混合着广藿香和淡烟草味。

　　宋佳意对这个味道已经非常熟悉，不用睁眼也能描绘出男人的模样。

　　门口似是尹璇的声音：“厉总。”

　　模糊中，宋佳意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缝。

　　入眼的是男人笔直的腿，裹着妥帖的西裤，皮鞋锃亮。

　　都是简洁的男款，可一旦穿在厉凛身上，都打上了很浓重的个人标签。

　　甚至不用看到男人的脸，宋佳意也知道他是厉凛。

　　厉凛抬起凌厉的眼，食指放在薄唇中间，警告般看着尹璇。

　　尹璇立刻压低了嗓：“刚找医生又确认了一边，宋小姐是急性胃炎，加上情绪比较激动，导致短暂晕厥，没什么大碍。”

　　他轻声唔了下，算作回答，抬手，手指微动，尹璇会意地退出去。

　　他似乎有些烦郁，靠在落地窗前，眼神落到黑漆漆的窗外，从兜里摸了个东西，在指尖上下翻转着。

　　是她那支打火机。

　　片刻，他收回视线转过头，赶在他朝她看过来前，宋佳意闭上了眼。

　　视觉被屏蔽，感觉和听觉随之无限放大。

　　他的目光似在她身上游离了几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后，男人轻而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她床边停住。

　　宋佳意不知他的意图，藏在被子下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了些。

　　下一刻，男人伸过手，替她拉了下被子。

　　微凉的肩头暖和了些，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宋佳意闭着眼，终是再次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好像梦见了很多零散的片段。

　　恍惚回到了小时候，扎着两只小辫子意洋洋骑着老宋的脖子，耀武扬威地揪着他耳朵，跟他一起到辰宋参观，员工几乎下巴快被惊掉，任谁也想不到平日里严肃古板的宋董，在女儿面前原来是这等模样。

　　画面不知怎么，又转到了中学时期。

　　她大概十六七，扎着马尾，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神采飞扬地从操场走过，过往男女同学，均有意无意将目光放到她身上。

　　她早已习惯，不以为然。

　　画面转暗，到了某个漆黑的夜，也是在病床上，她身边空无一人，老宋走了，其他人做鸟兽状散得一干二净，生怕沾摊上她家的烂摊子，惹一身骚。

　　只余一个少年高瘦的身影，在旁边沉默地守着。

　　她烧得模糊，好几次想看那人一眼，都未能如愿。

　　烧退，睁开眼，梦里的她看到了少年版的傅斯诚。

　　清隽，高瘦，不染尘埃。

　　这些梦模糊不清，又断断续续，宋佳意再次醒来已经近午，傅斯诚上午给她发过消息，提醒她：[2点，婚纱店见]

　　宋佳意盯着屏幕，陷入了沉默。

　　昨夜那场年少时的梦境，好像一个无形的删除键，把她所有关于分手的话都删了个一干二净。

　　最终，她在回复框里打下一个：[好]

　　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脚往高跟鞋里一蹬，起身。

　　胃已经不疼了，只是空得有点恶心，宋佳意环顾四周一圈，房间空荡荡，没一个人。

　　她拖着略显虚浮的脚步，去洗手间整理了一番，镜子里的女人一脸病容，嘴唇黯淡无光，宋佳意从包里摸出一支口红，缓慢涂了个全唇。

　　看上去，终于正常了许多。

　　宋佳意咽下胃里轻微恶心的感觉，从洗手间出来，裹上风衣往外走。

　　正巧在门口遇上厉凛。

　　他拎着个饭盒，咬着支没点着的烟，跟回自己家似的，抬眼看到宋佳意，还很闲适地打了个招呼：“醒了？”

　　宋佳意点头，嗯了声：“谢谢。”

　　昨晚要不是他，她可能会更惨。

　　“吃过饭再谢也来得及。”

　　“不了，我有事，先走了。”

　　厉凛把饭盒放餐桌上，“去哪？”

　　宋佳意随手取下架子上的包：“当然是婚纱店，2点钟我要去试婚纱，厉总不是都知道吗？”

　　厉凛解开西装纽扣，坐餐椅上，腿懒洋洋敞着，人斜靠上椅背：“你一个人试？”

　　宋佳意身型微顿：“厉总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厉凛上身前倾，端起碗，盛了碗粥，放旁边，抬眼看向她，“吃过饭再走，我送你。”

　　宋佳意不觉得他有这么好心，提步往外走，却被门口几名西装笔挺的保安挡住了去路。

　　她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圈，转过身。

　　厉凛姿势未变，撩起眼皮：“不吃？”

　　宋佳意垂了垂眸，扬起一个笑脸：“吃。”

　　病房里，两人安静喝着粥。

　　厉凛吃饭很快，与斯文毫无干系，一碗粥几下就进了肚子，宋佳意则慢条斯理，厉凛放了碗筷，在旁坐了好一会，她那碗粥终于见了底，空落落的胃也跟着好受多了。

　　宋佳意抽了张纸，擦嘴。

　　耳边响起厉凛的声音：“宋佳意，要不要打个赌？”

　　-

　　正如傅斯诚所说，今天变天了。

　　外头闪电雷鸣，黑云笼罩，乌沉沉的一片，暴雨急促地打在地面，汇成一股股湍急的水流，争先恐后地涌入城市下水道。

　　宋佳意下了车，伞递给服务人员，推开婚纱店玻璃大门，刚走进去，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佳意！”

　　郑应薇正试着一件礼服，惊喜的：“你怎么来了！快帮我看看这件礼服怎么样？”

　　她旁边还有周太太等几个太太小姐，都是熟脸。

　　宋佳意走过去，跟几人打了个招呼，往郑应薇身上看两眼：“不错，很衬你。”

　　郑应薇立刻展露笑颜：“还不多亏了你！Joe说看在我是你朋友的份上，给我留了两件限量版。哎，你什么时候跟Joe关系这么好了，也不跟我透露下。对了，今天来试婚纱的？”

　　宋佳意点头。

　　郑应薇伸长脖子，往她身后看两眼：“傅二呢？”

　　有服务小姐送来茶水，宋佳意随意端起一杯：“他马上到。”

　　郑应薇松口气：“这还差不多。”

　　旁边几人说道：

　　“小傅总快来了吧？”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我可听说了，你跟小傅总是青梅竹马，你们俩这感情可太让人羡慕了。”

　　“这么难得啊！”

　　“……”

　　众人七嘴八舌恭维了一阵，最后话题又回到男主人公身上：“要我说，小傅总真是难得的好丈夫人选，没有一点纨绔气，特别低调，他和厉先生关系这么好，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咱们还真看不出来。”

　　“是啊，想必结婚的时候，历先生肯定有份大礼吧。”

　　宋佳意笑了下，没回话，目光却看向窗外。

　　外面下着大雨。

　　雾帘浓重，行人撑着雨伞急色匆匆。

　　被大雨模糊的街景里，一辆黑色商务车低调地停靠在路边，只前挡风玻璃上的两只雨刮安静地工作着。

　　他的大礼，她还真受不起。

　　傅斯诚还有半小时才到，郑应薇想起Joe为宋佳意保留的那两件婚纱，心里痒痒得不行，非求着宋佳意穿上，让她提前饱下眼福。

　　宋佳意被缠得没办法，进更衣室换上婚纱，出来时郑应薇眼睛都看直了。

　　这一件已经足够漂亮，但另一件换出来时，几个太太小姐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

　　郑应薇狠狠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便宜傅二这小子了！”

　　其他人跟着笑起来，场上一片欢声笑语。

　　几个太太结过婚，有经验，开始询问宋佳意婚礼事宜，酒店、婚纱照，傅家那边的安排等等。

　　宋佳意父母都已过世，家里没有长辈替她操持，傅家长辈对这门婚事也不是特别上心，所以一直没放太多心思在婚礼上。

　　直到现在。

　　听几人热切地讨论着她婚事的各种细节，那种待嫁的喜悦感才一点点地爬上了心间。

　　周太太朝她挤挤眼：“你家那位还没看过你穿婚纱的样子吧？你先别换佳意，看一会儿不把他给迷死！”

　　宋佳意看向镜中的自己，洁白的婚纱像云朵一样簇拥着她，衬得她一张脸娇艳极了。

　　她想象了一下傅斯诚看到这一幕的画面，不由自主勾起唇角，笑了下。

　　周太太打趣完，问她：“对了，钻戒定了吗？”

　　“糊涂了吧你，钻戒这么大的事，傅先生肯定早就准备好了！”

　　宋佳意默了下。

　　“不会还没定吧？”

惊讶之后，那人看着她的神情很快反应过来，圆着场，“咳，没定也没事，晚点说不定还能定个新款。咦，铂锐不是有个什么系列刚上市吗？”

　　一个服务小姐刚巧走过来，闻言笑着接了句话：“对，铂锐的情定系列今天刚面市，今天镇店款的广告还上热搜了呢。”

　　一行小姐太太对什么热搜的不感兴趣，但服务小姐已经热情地翻出手机，递了过来。

　　周太太一看，愣了下：“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这不是顾雪晗嘛？”

　　“哪个顾雪晗？”

　　“傅家之前抱错了那个——”这人没说完，就住了嘴。

　　其他人心照不宣地转移了话题：

　　“还真是她。”

　　“看来在娱乐圈混得还不错，都代言起铂锐的高端珠宝了。”

　　这是一张品牌方发布的唯美宣传照。

　　顾雪晗穿着婚纱，戴着钻戒的手被一只男人的手轻轻牵着。

　　另只手捂嘴笑，璀璨和幸福一起，几乎快冲破屏幕。

　　“拍得还挺好，要不是知道这是广告照片，我还真以为她要结婚了。”

　　“是啊，两个人瞧着挺登对，佳意，你看是不是？”

　　宋佳意没接话，方才那明艳的笑容不知何时，已从脸上悄无声息地撤下。

　　她紧盯着屏幕上的图片，嘴唇微微泛着白。

　　郑应薇瞧出有点不对劲，顺着她的视线仔细看了两眼。

　　照片里的男人只拍到一个背影，但是。

　　郑应薇蹙眉：“这个背影，好像有点眼熟啊！”

　　其他人闻言也跟着看过去，过几秒，周太太指着男人的手表盘惊呼出声：“这支手表，不是你家傅总的吗！”

　　郑应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喝道：“哪有靠手表认人的！”

　　话说完一回头，已不见宋佳意的踪影。

　　-

　　洗手间里。

　　宋佳意穿着繁重的婚纱，背脊松散抵靠着墙。

　　她拿出手机，搜出那张图片，放大再放大。

　　目光停留在那只表上。

　　百达翡丽的古董表，全国仅此一支，是她咬牙拍下来送给傅斯诚的生日礼物。

　　而男人带着表的这只手，宋佳意也熟得不能更熟。

　　他用这只手温柔牵她、抚摸她，也用这只手和别的女人拍钻戒照。

　　他没有时间陪她选婚纱挑钻戒，却有大把时间，耐心地陪着另一个女人拍婚戒广告。

　　尽管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原来，傅斯诚早已看过女人穿着婚纱的幸福样子。

　　只是那个人不是她。

　　宋佳意觉得脸上有点凉，抬手一摸，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一脸的泪。

　　她一贯要强，老宋一走，好像也把她的眼泪给带走了，她几乎以为自己无坚不摧。

　　可没想到，这么短的功夫，却为傅斯诚掉了两次眼泪。

　　一次在辰宋。

　　一次是现在。

　　她摁灭屏幕，双手拎着笨重的婚纱，走到洗手池边。

　　手一伸，水龙头里冲出一阵水流。

　　宋佳意低下头，洗了把脸。

　　哗哗的水流声中，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什么东西跟随着她的眼泪一起，被冲走、淹没，最终消失。

　　她垂着眼，看着水池里最后一颗水珠沿着池壁，缓慢地流入排水孔中。

　　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水渍，最后看了眼穿婚纱的自己，挺直起她高傲的腰肢，头也不回地走出洗手间。

　　两个服务小姐跟上，牵起她的裙摆。

　　落地窗外，电闪雷鸣。

　　暴雨似要将整个世界彻底冲刷，换上崭新的颜色。

　　她站在落地窗前，下巴微扬，垂眼看着雨幕中一直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商务车，拨通一个号码。

　　电话被接通之时，商务车后座车窗摇下，露出男人那张凌厉冷冽的脸。

　　他转过头，开口，说了几个字。

　　她电话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宋佳意。”

　　——“宋佳意，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赌他今天来不了。”

——

　　宋佳意握着电话，轻轻吐出几个字：“你赢了。”

　　她挂上电话，紧接着，播出另一个几乎记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响了好几声，那边才接起。

　　傅斯诚开口的第一句话：“佳意，不要催。我马上出发，大概二十分钟到。”

　　“不用过来了。”

　　电话那头默了一瞬，像是疑惑，又像是不悦：“佳意——”

　　路边，车里的男人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她，雨帘太厚重，她根本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在他的注视下，她淡声打断他的话：“婚礼取消。”

　　“你再说一遍。”

　　“分手吧，傅斯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