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门派的表面向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林戊初入江湖时，师父曾告诫过他一席话：“不择手段非豪杰，不变初衷为英雄……”

师父又说：“这句话是我常劝告别人的。而你，要记得，心无皇图非君子，不择手段为豪杰！”

他和众人一起入此洞中，倒不是真的为了寻宝。他从来都对这类传说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即便是天地至宝也不如自己将要做的事情重要。

他此行是要伺机斩杀自己的仇人，神剑山庄海清子。

是以别人寻找洞穴查探时，他只是选择了一处小窟，卧在里面。潜运心法，让自己遁形于阴影中，找准海清子选择的洞穴，暗暗跟随，找机会一击毙命。

是啊，论门派，昆仑远较神剑山庄为大。比江湖地位，他林戊也比海清子有名。才貌人品样样不输，怎的自己所爱之人穆姑娘，却嫁入了神剑山庄成为了海清子的内室？甚至，只是个妾？

历年来，他一直装作满不在乎，默默隐忍，好似完全忘却了一般，是为了顾全两派声誉，以及照顾穆姑娘在夫家的地位。

怎料，海清子明明知自己对穆姑娘有情。却在一年前把穆姑娘当作礼物送给了绿林道天湖帮帮主林动。

妾送与他人，这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可这对林戊来说，他心中挚爱别人如此亵渎，对他足以算是奇耻大辱。

他依旧隐忍不发，公众场合仍与海清子笑面相迎，两派来往宜如常，只是内心里对海清子的杀机，暗暗成了心魔，按捺不住。此次江湖众人聚集在茫荡山寻宝物出世，人群尽聚，必然乌合，纷乱中想来避免不了你争我抢杀人夺宝的情况。

这是杀海清子的良机。

《隐雾藏踪术》，江湖上能修炼的人很少。据说这种武功为前朝刺客组织“影流组”的密法。能在黑暗中发挥极大优势，但资质受限，普通人绝难练成。练这门武功更有一个奇怪的要求，需要练功者死过一次。

因为天地万物哪怕是草木都有气感，只有死人是气息全无的，死，与黑暗相通。感受过死人的无息，才能知道藏匿的真意。

体会过死亡，林戊成为了黑暗。

在洞穴中火光的明暗下，凸起石块的影子如浪花跳动。借着每一次影子的浮动，林戊用最快的速度移向海清子。

这是种悄无声息的快，就像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你脚下的。林戊的果断，配合上他强大的功力，只一瞬息之间便点了海清子身旁两人的死穴。

两个与海清子结伴的人，或许是神剑山庄的弟子，也有可能是他的朋友，但这无关紧要。谁都没有发现林戊的出手，两人已经死了，甚至他们自己都没发现。他们的步子一如平常，仍在往前走。不过不消片刻，他们就会倒下，再也不能从地上站起来。

下一个，就是海清子。

火光依然在闪烁，影子依然在跳。林戊的手指像箭发出一般，已距海清子的灵台穴不足一尺。只待触及。

这一瞬间，他想起十三年前的穆姑娘，那时候的她很爱笑，也很爱看自己练剑。她的笑容很容易让林戊想起和风煦日，和山茶花盛开。

突地，林戊的手指停了下来，不能再往前了，因为小腹插进了一把剑。

即中一招，林戊飞快退后，封穴止血。还未立定，就感受到一束目光盯紧了他。

抬头，海清子正提剑站在对面。

心中一惊，不自觉喊了一句：“你怎么能发现我？”

海清子却说：“我没发现，只是我的剑代我向后刺了一剑。剑练到我这般，剑已经能替我决断。如果你不是弃剑数年，你也应该到了此境界。”

剑思即我思，剑意如我意。这是剑心返明之境。

“你知我要来是吗？”

林戊问。

海清子举剑将剑尖上的血轻轻吹掉。道：“知道，也是我刻意让你来的。”

稍微顿了一顿，他接着说：“小芸的事，我们该做个了结。”

林戊太阳穴突突跳动，头上青筋炸起，手掌上真气已经按捺不住。

“住口，你怎配提她？！”

……

洞深处，今宵古跌落在一处水潭之中。

随着流水声入耳，心中的孤寂压抑似得到了释放。脑海里面痒痒的，有一种生命萌发的感觉。

他把自己半身沁入水中，任由冰冷的水流拍打身体。这潭水由洞壁上流出的，应该是山泉的一支分流口，经过岩层重重过滤，清纯甘洌。

喝了个水饱，今宵古痛快起身观察周围情况。他发现此时不用仙霞内功竟然也能看清东西，惊异不已，心想莫非此泉水是一条宝泉，泉水有明目之效？一低头才发现，原来并非泉水，而是水中有盈盈亮光，透过清澈如无物的潭水，照耀整个山洞。

想到洞中将出世的东西，今宵古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潭水不深，却意外发现潜入潭底之后，光亮陡然不见。疑惑之时，正想浮出换气再来寻觅，一抬头，却发现侵入水中的山壁上，有一个倾斜向上的洞口，洞口似乎通向某处。光亮，也正是由这个洞口而来。

洞口极狭，不过碗口大小，今宵古在水中脱下外衣，以缩骨功夫勉强通过。花了有一炷香时间方才浮出水面，来到另一处洞穴，这几乎到了他能闭气的极限，头晕眼花，心脏狂跳不止，忙运功调息了片刻，方才停下。

顺着洞口再移几步出了洞，四周明明朗朗，别有洞天，发光的是洞顶坠了一颗明珠，映照出洞中的景致，而自己潜出水的洞口，被一排石头围成一圈，竟成一口水井的模样。原来是洞顶的明珠光打在水井上，折射到了旁边山洞的水潭中，才让他意外发现此处。

这里，居然有人居住？

明珠可照范围不过十数丈，荧光不及之处，似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有人在吗？晚辈误入此处，如有打扰还请见谅。”

高呼之后，并未声响回应。今宵古顺着墙壁慢慢行走，数十步后，见前方洞壁被一株半枯半荣的老藤遮蔽，伸手拨开曲连的藤丝，只见墙壁深凹，似是人为挖出的痕迹。他拔出短剑，想要斩开藤蔓一探究竟。却不料一剑斩下，藤蔓只是抖了抖，竟是全然无伤害。

他心中一动，豁出力气，使出一招仙霞派的秘剑法“断流云”。此招一出，迅捷无比，破空声中暗劲潜藏，能在流动的剑势中尽用剑锋之锐。即便是寻常铁剑使出，亦有开石分金之能。

电光石火之间，剑中藤枝，古藤却仍只是抖动，倒是断了其中一两根细如头发的小条，可是和整片藤蔓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今宵古立刻想到：这古藤即是神物？！

想罢目光四寻，试着在藤身上找到些别的东西。

果然如他所愿，枯的那面藤身干瘪，除了纵横的干丝再无它物。而荣的那部分，藤枝青蔓，翠色犹存。几片绿叶之下，竟长有几颗紫色的果实。

他身处洞中已有许久，腹中早就饥渴难耐。虽然适才饮了不少泉水得以缓解，但四肢轻飘无力，快要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急需食物补充。

果子只有四颗，每个仅有指头大小，状如勾玉，闻起来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今宵古并未见过这种类型的果子，但此下已容不得他有别的什么想法，他拿出一颗丢入口中，牙齿一嚼，瞬间满口生香。

这果子除了香甜之外既还有种嫩肉的口感。令他觉得舒快，一颗尚未下肚，第二颗即被他放到嘴里。此刻满嘴生汁，再不顾虑，伸手去拿第三颗。

谁知，第一颗和第二颗果实下肚，嘴里正嚼第三颗时。腹中竟似生出一股熊熊烈火一般，从五脏六腑向外翻腾。今宵古自觉浑身一紧，五内剧痛，几欲昏倒，痛苦使得他面容扭曲，伸手想抓眼前的藤条立住脚步，却手上一空，整个人扑倒在枯藤从中，立刻抽搐成一团。

果子有异，他本应立刻吐出，可浑身如火焰焚烧痛到颤抖不止，牙关紧咬，张口不能。嘴里的果肉碎块汁水慢慢流向气管，甚至呼吸都变得困难，喉咙只好拼命吞咽。

他此时身躯大半都被藤枝缠住，疼痛引得身上血气迸发，七窍见红。血水滴滴从鼻中涌出，落到枯藤之上。

滴落干瘪枝条上的血，瞬间竟如蒸发一般消失不见。而枯藤亦在此刻，爆发出喷薄的生命力。由枯转荣，疯狂生长……

藤条不住向上蔓延，也把今宵古拉起拽入其中。数条藤蔓疯狂扭动，撕扯着他的四肢，头发，衣物。彷佛有在刻意去折磨他一样。痛苦之中，他睁开泛着血水的眼睛，看清了这藤中遮蔽的是什么。

一具骷髅，骷髅的胸腔里，却有一颗跳动的心。

……

洞窟的另一处。

林戊和海清子的激斗正紧。

海清子凭的是神剑山庄独一无二的剑法，和自己手中成名许久的宝剑“翻羽”，招招剑势紧攻林戊要害。而林戊，却未用兵刃，只凭一双肉掌上下翻飞。

他适方才一击海清子不中且挨了一剑，心中早生出了今日不死不休的念头。是以不惜损耗内力强行以掌力硬抗。

翻羽剑气绵延纵横交错，林戊掌法霸道刚猛气贯山河。

他二人从一处洞窟斗到另一处，所到之处无不石屑纷飞剑痕遍布山壁。洞内寻宝者虽多，却已给他俩的武功吓到，远远躲开生怕无辜遭殃。接着石洞的通透，震裂声，破风声不绝于耳，似是野兽狂怒，要把对方打至碎尸万段。

终是林戊的掌比起海清子的剑有所短，又毕竟有伤，两个时辰后掌力渐渐不济，被海清子抓住机会施展剑术逼至洞边。他连变几招，双掌狂催，但未能荡开海清子的长剑，鏖战之下，腹上的伤不时被牵动，终于难以忍耐，脸色不觉铁青，头上的汗珠犹如雨下。到了还是落于下风。

对面，海清子的剑气化作剑网已把林戊围在自己剑招范围之内，他眼神聚起，就像是在看一头落网的猎物。他知只消片刻，林戊招式必被他所制，再无可能反扑，届时他只需一剑把其刺死。自己和林戊的恩怨，也将了结。

只是心中却无半分愉悦，有一种似要解脱不能解脱之感。

他期望能从林戊的眼中看到一丝痛苦，期望如今的局势能让林戊恐惧，他渴望林戊能向他求饶，那样他就会放过他，哪怕是只要从眼神中漏出一点即可。可，没有。

即便林戊将败，他看自己的眼神，仍是冷的。就像三十年前一样。

这使得他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

剑网收缩，林戊招式用尽，被困在剑势中避无可避。海清子的剑在空中震颤出一阵龙吟之声，这是杀招“困愁城”的前奏。神剑山庄盛名七十多年，在这一招下，从未有人能得生。

但林戊没有死。因为本应刺在身上的剑，变成了一记耳光。

没等林戊稳住脚步，一个耳光又打在他的左脸。林戊已经没有力气去躲开，也没有任由自己挨打，他抬手擦了擦嘴角流出来的血。嗤笑了一声。

海清子看着眼下的林戊，就像狼狈的人是自己一样。怒吼：“你知不知道小芸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她到死还在想着你！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活得像什么？你就不想杀我吗？你他妈的，为何不再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