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柳氏哭得伤心欲绝,赵肃睿还是以沈时晴的身份硬是逼着她派人回京把沈时晴借出去的书取了回来才放她离开。 一来一去,柳氏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图南将人送出去,回来时就见自家姑娘已经指挥着阿池带着几个小丫鬟把屋子里的箱笼都打开了。 赵肃睿伸头看着,十分惊讶。 他原本以为沈时晴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她的衣服细软,着实没想到居然都扎扎实实地装着书。 六口红木大箱,一个都有半丈长,三尺宽,高逾三尺,加起来装的书足有几千册,每一口箱子都是三四个小丫鬟一起使劲儿才能拖动。 瞪着这些箱子仿佛瞪着自己的国库,赵肃睿嘴上悠悠然说道:“把这些东西从府里拉出来的时候累死了不少牛吧?谢家就这么让你们搬了出来?”
他粗粗看了几眼,别的不说,有几本书一看成色就是比他爷爷还老的,恐怕也值点儿钱,以谢家人的秉性,要是能让沈时晴平平安安带着这些贵重之物离开宁安伯府,他赵肃睿可以三天不吃肉。 听见姑娘问话,阿池笑着说:“也是凑巧,咱们往外搬的那天乐清公主请了谢家的夫人们去,您一大早让我去问搬行礼的事儿,正碰上公主府上的长史也在,世子夫人怕被人知道,就连忙派了些家丁来给咱们搬东西,也没人拦着咱们出来。”
赵肃睿点点头,只觉得沈三废是有点儿运气在身上的。 拿起一本《淮南万毕术》翻了翻,里面夹了几张纸签差点掉出来,赵肃睿翻看了一眼纸签,只见上面的字清俊飘逸,写了个他看不懂的丹方似的东西,落款处写了“沈离真”三个字,他以为这是那沈三废兄弟叔伯留下的,把书合上扔了回去,又问阿池:“你可知道这些书里哪几本是最贵的?”
阿池转到另一个箱子边上:“这一箱书大多是些孤本,大概会更贵些,不过姑娘您手抄过一遍之后就极少碰这些原本了,只要我们小心收着。”
见自家姑娘很感兴趣,阿池笑眯眯地说: “这些书也才只是姑娘您藏书的一部分,姑娘您要是想看,垂云那还替您收了几箱子书。您说过,这些书都是老爷留给您的,就算是别的都不要了,这些书也得好好收着。前两年您还说,要是以后手里有了钱,就把里面极好的几本书修订刊印出来,也让天下人都看看。”
沈三废这个人是有些迂腐无能……到底也是沈韶的女儿。 想起这些都是沈韶的遗物,把它们卖了换钱的心思淡了几分,赵肃睿悻悻坐回到椅子上,又侧着身子对一旁的图南说: “图南,我有些饿了,你弄点儿东西来吃。”
他没忘了多吩咐一句,“多放些肉。”
图南应了一声出去了,赵肃睿坐在灯下,看见一群丫鬟们小心翼翼整理着书。 阿池将一本《丹房捷法》的手抄本小心翼翼整好,扭头笑着说:“姑娘,要是明日天好,我们将书晒晒吧。”
不换钱了,赵肃睿立刻兴致缺缺。 要是这些不是几千本书而是几千匹马,别说是晒晒,就算是带着它们跑到昆仑山去赵肃睿都不会觉得累。 “随便你们,别扰了我的清静。”
“嗯。”
阿池笑着点头。 赵肃睿嫌弃地转开眼睛,沈三废满脑子都是书,教出来的丫鬟也是看见书就眉开眼笑,眼见着书房里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了,他抬脚走了出来,正好碰见图南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沈时晴平时都是在书房吃饭的,赵肃睿之前也是如此,看了一眼书房的人来人往,赵肃睿指了指没掌灯的偏房说:“去那儿用吧。”
一碗汤煮馄饨,一碟凉拌的豆芽菜,一碟切得细细的猪耳丝,赵肃睿吃了颗馄饨,实心儿肉蛋子的馅儿滚进嘴里,他满意地点点头。 再吃一口耳丝,一口豆芽,再来两颗馄饨一口热汤,只两个字——舒坦。 图南怕自家姑娘着凉,取了火盆放在旁边供他取暖,赵肃睿吃完了馄饨,一推碗筷,就看她还在闷不吭声地忙里忙外。 “图南。”
“姑娘。”
“我今日赶走了柳氏,还拿回了那几本孤本,你觉得我说的那些话如何呀?”
是了,吃饱喝足,咱们昭德帝又欠夸了。 图南放下手里熏屋子的香炉,慢吞吞地说:“姑娘说的话自然句句在理。”
说完,她站在一旁不动。 赵肃睿撇了撇嘴:“这就完了?”
就算不夸一句英明神武,也该说一句“理识明赡,决断如流”吧? 图南将碗筷收了,端在手中,脸上带着一丝笑,语气仍是慢吞吞的,仿佛每个字都仔细斟酌过:“从前姑娘觉得柳夫人虽然陈腐,但是心善,常说以柳氏为镜可知女子决不能被困在一方天地,图南觉得姑娘说的是对的。今日柳夫人为姑娘出的主意虽然一片好心,却无一字有用,姑娘气她顽固愚昧,同她断绝往来,也是对的。姑娘总是对的。”
“哼!以人为镜?”
赵肃睿冷笑,“以人为镜,却混了一个自己要在佛堂里靠血书求援的下场,从那柳氏身上能照出什么来?也不过五个字——‘万不可如此’。”
图南又不做声了。 入了夜,图南为自家姑娘准备的就不再是醒神的茶水而是用炮制过的红枣加蜂蜜冲的蜜枣饮,赵肃睿喝了一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干脆一饮而尽。 要是此时那沈三废在他面前,只怕他骂的还要难听百倍。 守着一堆祖辈留下的书,却没有丝毫自保之力,家业丧尽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一人行在这世上,每一分安稳,每一分清静,都是换来的,有人用血肉之躯来换,有人以狗苟蝇营来换,你家姑娘从前,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换。”
要不是他赵肃睿进了这个壳子,只怕沈时晴一条性命都要被老天爷收去作她过去七年无所作为的代价。 图南没说话。 只有赵肃睿喝了足有一壶的蜜枣饮。 “既然谢家现在自己都焦头烂额,咱们也不能闲着,图南,你可知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
正好有个小婢女在院子里,图南唤她过来把碗递了过去,才说: “附近多是田亩,不远处的山上有几棵柿子树,还有一片枫林,景色不错,姑娘要是喜欢,可以去走走。”
听见有林子,赵肃睿立刻动心了: “咱们有没有弓箭?”
图南说:“有一把十五斤的小弓和三十几枝箭。”
能用六十斤战弓驰骋疆场的昭德帝顿时失去了兴趣。 十五斤,也就是个女人家的玩意儿罢了。 低头看见沈三废纤细的手腕子,他又是一阵气闷。 就这小身板儿,只怕连十五斤的弓都拉不开。 此时此刻,赵肃睿非常想换回去,他想骑他那几匹汗血宝马马,想射他的六十斤黑角桦皮大弓,想骑马射鹿,还想把射来的鹿扔进象苑里,看着他的老虎争抢撕咬。 越想,心里就越难受。 赵肃睿叹了口气:“算了,咱们有马么?”
不能打猎,骑马总是可以的吧? 图南说:“有几匹驽马和十几头骡子,都是拉车用的,还是之前那些婆子们带来的。这庄子上原本只有几头拉磨的驴和三头牛。”
原来就这点儿薄得不能再薄的家底儿还是他来了之后才打下的微薄基业?! 赵肃睿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就算是把大雍的国库掏空了他都不会有这么穷! 此时,他又忍不住去想沈三废书房里的那些书,他可以先把书卖了,等他买了马,有了刀,他就可以再把书抢回来,反正也不过是转了两手的事儿。 就在昭德帝为了几两买马的钱恶向胆边生打算以女子之身挑战《大雍法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接着,她就听见有人匆匆忙忙跑进来。 “少夫人!培风让我传信回来,二少爷骑马来了咱们庄子上!”
二少爷?一听见这三个字,图南连忙握紧了腰间的剑,她正要护着自家姑娘去往安全去处,却见姑娘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马! 那人是骑马来的! 赵肃睿欣喜若狂,提着袍子一路狂奔。 卖了沈三废的书还得抢回来,这直接有马可以抢,不是容易多了? “图南,召集人手!把人给我绑了!马得护好了!”
“阿池,带人守好后院,但有妄动,格杀勿论!”
阿池急忙追出来,就看见自家那位总是看书、画画、调香、调颜料的文弱姑娘一溜烟儿地冲了出去,让人赶都赶不上。 庄子的二门处,一个男子正用马鞭指着挡在他身前的婢女。 “这庄子是我谢家的庄子,你敢拦我?”
培风没说话,只手握一柄长枪站在门前。 突然,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穿月白缎袍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 谢凤安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子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沈时晴。 看着沈时晴步履匆匆,谢凤安的心中一阵得意,这沈时晴多年来对他冷淡至极,在这庄子上关了些日子,也终于知道对他低头了。 可惜,纨娘怀了他的骨肉,如今谢家风雨飘摇,他只有立刻娶了纨娘才能让姨丈出面救下他父亲。 凉月如水,照在沈时晴素白的脸上,透出了几分飘然出尘之气,谢凤安自诩风流多情,此时又忍不住心中一荡。 要是沈时晴愿意从此乖顺,他也可以将她留作妾室,等过两年纨娘生了孩子安定下来,他再把沈时晴接进府里。 纵观他的这些妾室,或是风流妩媚,或是娴静可亲,或是娇憨动人,或是泼辣率性,冯纨娘温柔多情,识字却不多。还真少了一个如沈时晴这般清逸的,到时他携妾同游秦淮河畔,也让那些同侪见识一下大学士养出来的女儿是何等姿容。 刚一照面,谢凤安就想了许多许多。 他看着“沈时晴”,“沈时晴”也看着他——身后的马。 腿长而匀,皮毛光滑,双眼有神……虽然不能算是什么“名马”,也绝对是一匹好马。 谢凤安见“沈时晴”向自己走近,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怒斥: “你是何人?怎会假扮谢家郎君?来人,将这个假扮我夫君的歹人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