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吃新鲜的鲥鱼。 陛下要在长江边吃到新鲜的鲥鱼。 “鲥贡”本是为了七月初的祭祀太庙而设。 陛下想要在长江边吃新鲜的鲥鱼,也就是说陛下要在长江边以新鲜的鲥鱼祭祀太庙。 太庙立于国都。 由此可知,陛下是要把国都都迁到长江边上! 陛下要迁都回南京! 听着张侍郎头头是道的分析,李从渊手捋长须,片刻后才说道: “张侍郎,只因为陛下想要吃一口鲜鱼就想到陛下要迁都,这着实也没什么道理。”
张侍郎一早上又急又气,胡子都翘了起来,见李阁老不肯相信,他痛心疾首地说道: “李阁老!咱们陛下又何时讲过道理?!他在云中不也是口口声声说是要练兵结果带着人直接冲了敌营?想当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可是不声不响就攥着剃头刀就要去永昌寺出家啊!”
想起旧事,张侍郎老泪纵横,陛下登基七年,他就跟着担惊受怕了七年,但凡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他头顶那块儿头发又是怎么掉光的? 见自己同僚就差声泪俱下,李从渊叹了口气。 陛下在云中突然发兵是因为云中诸将无胜战之心,陛下闹着要出家是因为太后娘娘为了给先帝祈福要在永昌寺修三丈高的纯金大佛。 “虽然陛下确实肆意妄为了些,喜怒无常了些,可陛下终究是陛下,乃一国之君,但有行事必有其因。张侍郎你别急着哭,今日我去宫中为陛下侍书,也会问问陛下的意思。”
虽然这般安慰了张侍郎,李从渊的心里却也没有几分把握。 江南富庶,陛下又贪图享乐,就算不会迁都,说不得他也要在江南再建新的行宫,总要花费大笔银钱。 之前陛下要修西苑而不得,也没有大闹,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们这老骨头呢! 李从渊穿上七成新的官服,看看上面新换的菊花景补子,又想起来昨天陛下派人送的赏赐。 “夫人,陛下送来的那一本万卷书白菊还劳烦你替我将掉下来的花瓣收拢了。”
他的夫人米氏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怎么了?你还要把那些花瓣戴在身上向陛下献媚?”
米氏说的这话也并非无的放矢,上上代皇帝雍明宗选官不通过吏部,大雍上下献媚成风,下官谄媚上官,朝臣谄媚君主,甚至有阁老向皇帝进献方术丹药以邀宠,至今仍有遗风。 李从渊失笑:“咱们陛下可不喜欢这一套,我把菊花瓣绑在身上,倒不如挂一身金叶子……将那些菊花制成茶,我喝了之后好感念皇恩,少生些肝火。”
说完,他重重地吸了口气,戴上乌纱帽,才终于踩着晨曦启程前往皇宫。 李阁老奉诏入宫的时候是卯时三刻,陛下却不在乾清宫正殿,他跟着二狗太监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却见陛下正在二层的仙楼上翻阅书籍。 晨光熹微,自悬窗照下,几处烛火映照四周,重重书柜之间书尘隐隐浮在半空,大雍朝年轻的君主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高处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书册,神情从容举止恬淡,让人无端生出了些信赖。 李从渊晃了晃神才想起了他们这位陛下可从来不是什么静好从容之人。 嗯,陛下想要在江南修建行宫定然不可。 要是陛下愿意将南京的宫室修建修建将就一下……也不是不能商议。 李阁老在心里松了松,愿意小小地退一步。 合上手中朝廷历年来赏赐藩王的账簿,沈时晴单手背在身后,几步走下了仙楼。 “李尚书,听说英王世子要入京,朕想起来自朕登基以来给了英王不少赏赐,倒是没见着英王往燕京送什么值钱的东西。”
在心中斟酌了下,李从渊说道:“启禀陛下,先帝皇恩浩荡,体恤各地藩王治下不易,对各位藩王屡有加恩。”
也就是说都是先帝人太好,每次藩王进贡他都要说一堆客气话,还要给一堆赏赐,久而久之藩王们每年节庆时候进贡的东西也就越来越“面子情”了。 先帝做的又何止如此啊,沈时晴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各种从前的诏书奏折,心中对先帝真是充满了不敬之情。 一向宽仁的先帝在面对同样姓赵的藩王时简直是个予取予求的菩萨,不仅不再让各地藩王的世子不用再呆在燕京可以一直呆在封地,甚至还让一些曾经获罪的王府可以重新拥有被藩王自己控制的甲卫。 数量也不算多,按照祖制,也就是三千人。 打家劫舍、占山为王都绰绰有余。 英郡王赵集渠的祖上曾经因有过狂悖之言被废掉了府中甲卫,等他以庶长子之身继承了王位就屡屡向先帝上奏折,提出了一些藩王应该削减用度让利于国的虚言,哄了先帝高兴,得了不少好处。直到昭德帝登基,昭德帝视藩王为只能花钱不会赚钱的虫豸,对一群藩王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赵集渠每年得的赏赐才没有从前那么丰厚。 去年昭德帝西征,英郡王进献了十匹极为神骏的好马,昭德帝非常喜欢,于是送了个都尔本部小王子的人头给他“同乐”。 可这也能看得出来,比起其他的藩王,昭德帝也愿意给英王一些面子的,哪怕是看在好马的份儿上。 沈时晴从桌案上拿了一本折子递给了李从渊: “这本折子是英王在十八年前进上的,他在折子上说大雍朝起于草莽之间,各位藩王身为赵氏子孙应该不忘祖上艰难,每年有一月穿布衣、吃粗粮。”
李从渊低头看了一眼,就看见了一片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虚情假意。 这种东西他在藩王们的奏折里见得多了,什么梦见了先祖,什么梦见了替大雍血战疆场,什么梦见了一只龙盘旋在燕京城上,其实不过是怕皇帝陛下忘了他们也姓赵,提醒陛下不要忘了他们。 像这样的东西都能放十八年,李从渊觉得这纯属是宫里地方太大。 把奏折合上,李从渊刚要说话,就听见他们的皇帝陛下说: “朕觉得这主意不错。”
李从渊:…… 沈时晴穿着绣有团龙的天蓝色交领直身袍走回了书案后面。 “英郡王言辞恳切,先帝因为体恤几位老藩王年迈便只赞赏了英郡王,如今各地藩王最年长者也不过四十有余,正好可行此策,对了英郡王献策有功,等英郡王世子进京,赏他一匹贡绸。”
李从渊站在原地,心中盘算,这件事说大不大,终究是赵家人的家事,说小……它确实不大!反正是藩王们吃糠喝菜穿麻衣跟他们这些文武大臣还有天下百姓都没关系。 况且,李从渊还没忘了自己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陛下,臣也觉得英郡王此策不错,只是此事终究该与宗人府同议。”
沈时晴点点头,依照昭德帝的积威,只要朝臣不反对,宗人府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陛下,如今是正是秋天……”李从渊想要借机提起江南,来探探陛下的口风。 皇帝陛下却有些忧心似的说:“不知道各处可有存够马匹用的草料,太仆寺可有奏折送上?”
陛下偏偏问起了马政,李从渊一不留神就讲了个没完,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终究,他没有说起与迁都或者行宫相关之事。 回了文渊阁,他还没进门就看见杨斋等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可见所有人都知道了“陛下有意迁都”一事。 李从渊摆摆手,安抚自己的同僚: “陛下如今勤学好问,一心政事,又有亲征之事悬在心上,怎会轻易想要迁都啊?你我都在御前许久,万不可为了一点小事就揣摩帝心,平白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杨斋张了张嘴,也觉得李从渊说的话有些道理。 几位阁老都镇定自若,文渊阁中也渐渐一如往常,临近午时,一溜儿小太监突然提着食盒到了文渊阁。 带头的是笑容和气的三猫太监。 “陛下体恤各位阁老辛苦,特命咱家备下了菊花鱼片粥给各位阁老加菜,这鱼片是新鲜的鲤鱼所做,陛下甚是喜欢,直言鲤鱼之鲜美更甚远道而来的鲥鱼。”
小太监们放下粥轻手轻脚地走了。 杨斋看看粥,又看看李从渊,又看了看粥。 “李阁老,你刚刚让我等不要多想,如今你又在想什么?”
李从渊端起粥碗,只能苦笑着说: “菊花降火,我等还是多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