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一过,菊花粥就不时兴了,一把赤小豆放在水中泡软,再与上好的粳米一同入锅小火细熬到出沙,出锅的时候再加一勺桂花糖,又稠又甜的香气就热腾腾地散开了。 只可惜,守着这样的红豆粥,乾清宫里的几位阁老却无人敢动。 被誊抄好的账册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低着头,无人敢说话。 “成祖的时候,鲥贡的花销是三千三百两到三千七百两,肃宗时是五千九百两到七千两不等,神宗时候动辄万两,明宗时已经到了两万两,先帝的时候是四万两,去年的鲥贡,朝廷花了六万七千两白银。大雍立国二百余年,从江南到燕京的运河年年花大钱疏通,财货往来一年多似一年,唯独这鲥贡的开销,朕实在想不通。”
从前花三千两就能做的事现在要多花足足二十倍,这是何等荒唐? 可这样的荒唐,在如今的大雍比比皆是。 李从渊轻轻翻动账册,看着上面每年开支都有的“紫檀木大车八辆”、“黄花梨木大车十六辆”,不由得在心中轻叹。 “鲥贡”沿途靠的大多是运河,又哪里用每年都造新车?只不过是为了做平账目罢了。 每年从江南运来燕京的鱼数目相差不过两倍,账册上用掉的冰多了又何止十倍。 桌案上红豆粥的甜香气幽幽升腾。 李从渊当先一步跪下,后面的杨斋和刘康永也跪在了地上。 “臣等愧对陛下。”
沈时晴拈动着手指,目光看向殿门处。 “自朕登基起,凡是经手鲥贡的,朕一个都不打算留了。先帝时经手鲥贡的,若是已经告老还乡,或是死了,朕许他们的后代以家财平账。”
李从渊等人都是一愣。 按照大雍朝一直以来的惯例,官员告老便既往不咎,可依照陛下的意思,就算是死人都要刨出来补上亏空! 礼部尚书刘康永出声说:“陛下,依照祖制……” 沈时晴看了他一眼,语气轻快:“依照《大雍律》,贪污白银六十两,剥皮揎草。朕未曾依照祖制,实在愧对列祖列宗,礼部尚书说的对。”
其实是想说陛下应该宽仁体恤臣下的刘康永张了张嘴,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朕也知道,如今与刚立国时不可同日而语,六十两银子就剥皮揎草有些过于严苛了,这样吧,三百两,三百两银子以下,去官夺职,三百两以上,发配流放,五百两以上,斩立决。”
“扑通”一声,刘康永跪在了地上不敢动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陛下没有如何,他这礼部尚书就要先成了满朝文武的众矢之的啊! 重阳的时候他还以为陛下是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做事不像从前那般依着性子来了,今天他才明白,陛下不是稳重了,陛下是比从前更难测了! “陛下,整顿吏治万不可一蹴而就……”刘康永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因为陛下正在看着他。 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目光。 “整顿吏治不可一蹴而就?朕是不是应该跟那些人好好说道说道,慢慢贪,缓缓贪,不要急着贪?”
见刘康永面色涨红,李从渊缓声说道:“陛下整顿吏治之时也要防备构陷之祸。若是如武周时那般纵容酷吏,弄得人心不安,群臣不敢动作,也非百姓幸事。”
这话还算稳妥,沈时晴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这时,门帘掀开,三猫蹑手蹑脚地进来站在了门口处。 沈时晴看见了,问他:“有何事?”
三猫低眉顺眼地说:“回皇爷的话,慈宁宫来了人,是太后娘娘遣人来给皇爷送东西。”
按说慈宁宫给皇帝送东西也不是什么可怕之事,可三猫说话的时候战战兢兢,让沈时晴心里有了些揣测。 “让人进来吧。”
“是。”
下一刻,一个穿着玄色太监服的太监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先跪下给皇帝行了个礼。 “奴婢慈宁宫太监,奉太后娘娘的旨意给陛下送来十万两银子另有两尊纯金佛像。太后娘娘另有话带给陛下。”
说完,太监抬头看了看同样跪在地上的阁老们。 他这个样子让沈时晴越发有些好奇,挥了挥手,她说:“几位尚书先起来,朕猜着太后送来的东西也跟吏治一事有关,你们不妨和朕一起听听。”
李从渊等人站起身,心里其实非常想走。 太后与先帝感情甚笃,又深爱先太子,陛下登基之后太后曾多次当着命妇的面说起陛下不适为君,前年有一日陛下在上朝之前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竟然说看见陛下穿着龙袍就不舒服这种话来,甚至让陛下以后不要穿着龙袍来请安。 陛下骄狂任性,喜怒不定,对于太后却算得上恭顺,从那之后虽然极少能见太后,各种赏赐却从来不缺。 可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说,太后当着他们的面下了陛下的面子,他们要是掺和了,只怕同时得罪陛下和太后,要是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就是失了臣子的本分。 于是,三位阁老有志一同地低着头,仿佛这偌大的乾清宫正殿里又多了三块空心的木柱子。 一鸡对那个那个捧着东西的太监说:“太后娘娘有什么旨意,你只管说就是了。”
“奴婢传太后娘娘的话,听闻陛下要整顿太仆寺的账目,前些年寿成侯在太仆寺的时候因为不通实务被下面的人糊弄了,弄出了些亏空,先帝仁厚,念着寿成侯还要奉养哀家的母亲便只免了寿成侯的官职,发落去了一个闲差。寿成侯虽然是陛下的舅舅,却是个胆小木讷的,当年因为糊涂而辜负了先皇恩典,就已经大病了一场。昨日听闻陛下要查账,又吓得来哀家的面前哭了一日。他与哀家一母同胞,哀家又不能不管自己的哥哥,这些钱便是哀家替他清的账。曹家深受皇恩,却才能不足,不敢忝列朝中,可也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便让此时过去吧。只盼着陛下收好这些钱也别再与满朝文武为难,咱们老赵家能坐稳了天下都是靠着这些朝臣们的夙兴夜寐,先帝在的时候就常说为君者要大度,要做仁君、明君,为了一点钱财闹得满朝人心惶惶到底是不好。太后娘娘吩咐的话,奴婢传完了。”
乾清宫里安安静静。 刘康永几乎能听见自己的汗水顺着自己的脸颊流进自己衣领的声音。 前天陛下说了要整顿吏治,清查鲥贡和太仆寺,今天太后就堂而皇之地下了陛下的脸面。 他们几人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陛下的脸色。 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却并不生气,毕竟她不是昭德帝本人,甚至都没有亲眼看见太后长什么样。在他看来,太后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母亲,她的权势也是来自于自己的儿子,她使用自己权力的手段就是这样裹挟着亲情与道德的敲打,也恰恰是沈时晴过去那些年在宁安伯府里最常见的。 她此时想的人,是赵肃睿。 原来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也要经历这样的手段。 她甚至有点想笑。 寿成侯与保平侯的名头她从前在深宅里都听说过,曹家这两个兄弟原本都是游手好闲之辈,他们的父亲从前也不过是个工部郎中,偏偏生了个好女儿,十四岁就被选入禁中,十六岁被指给当时还是郡王的先帝为妻,先帝对她甚是爱重,不仅和她恩爱相守不纳妃嫔,甚至还将她的两个兄弟都封了侯。 太后的长兄寿成侯是个满燕京都不敢惹的混人,大概是知道自己家的爵位不能承袭,这些年他到处强占土地田庄,手下豢养了一批打手,凡是看上的庄子和田地就去强抢过来,再扣人家一个指使佃户侵占田亩的罪名。 他倒也聪明,极少与文官纠缠,盯上的都是写没有官身的富户和没落的勋贵,许多年下来,在京郊收拢了不知多少土地。 这样人不仅敛财无度还贪赃枉法,明明是辜负皇恩,太后却还要替他遮掩。 太后掏了自己的私房出来,名义上是为了替寿成侯平账,实际上就是在左右朝堂,皇帝前天刚下令清查太仆寺,她今天就跳出来让皇帝对朝臣宽仁些,这些事这些话传到那些太仆寺官吏耳中,就算原本有几分想要自首的心也已经没了。 不过,也好。 沈时晴面上露出了一丝笑。 太后既然把寿成侯推出来,她就可以把寿成侯当靶子。 “当年寿成侯府的案子是谁查的?去将卷宗找来,让朕看看太后送来的钱够不够平账。再召寿成侯即刻入宫。”
听见皇爷的吩咐,一鸡抬眼看了皇爷一眼,又垂下头: “是,皇爷。”
沈时晴低下头,正好看见了赵肃睿的那枚私印,她用无名指挑起来捏在手里轻轻摩挲: “太后娘娘还真是阔绰。”
她轻声说,“一年二十两黄金两千两白银的俸禄,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这十万两的银子?”
这话三个阁老没人敢接。 一鸡站在那,恨不能自己是一只木头鸡。 沈时晴站了起来: “朕记得先帝曾经拨了两个皇庄给太后娘娘贴补脂粉,如今太后年事已高,私房优渥,想来也用不了那么多脂粉了。”
李从渊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说到底,太后所用的开销也都是皇帝从私库里分出去的,从前太后用皇帝私库的钱来贴补自己的娘家,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太后连陛下清查太仆寺的事都敢插手,陛下不打算再忍了。 那个传话的小太监还跪在地上捧着银票不明所以,只等着陛下的回话。 沈时晴看了他手上的银票一眼,抬脚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寿成侯的亏空她要分毫不差地从他身上讨回来,至于十万两白银,既然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就不客气了。 红豆粥的香气仍未散去,李从渊看着面上带笑的陛下,恍惚觉得摆在案上的红豆粥像极了血。 陛下让别人放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