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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不信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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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陛下免了早朝,早课却不停,李从渊身为大学士,自然乐得陛下好学,一大清早就踩着晨霜到了西苑。  晨曦未消,明明陛下和皇后都住在了西苑,偌大的宫苑内还是比往年少了些热闹,宫人们来来往往,却只让人觉得霜冷寒枝净,斜风惊寒鹊。  坐在暖轿上一路往朝华苑而去,李从渊突然想到了为何自己从未觉得西苑有这般的冷清。  要是往年这时候,枝头上早就被人用彩锻装裱起来,四处也会挂上各色的灯笼,陛下好玩乐,底下的太监们自然想着法子投其所好,一大清早就穿着斑斓的彩衣列出阵仗摔跤给陛下看,等到河上结冰更少不了各种冰戏和冰塑之类。  今年……竟是完全没有要操办起来的意思?  正在李从渊打算放下轿帘的时候,他远远看着一队太监和一队宫女被人引着往前走。  他不禁自嘲一笑。  陛下虽然比从前是妥帖了些,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又怎么会半点儿没有享乐的心思呢?  罢了罢了,如今的陛下愿意革除旧弊重理财政,也少提西北之事,更是启用了从前反对西征的蔡老将军,比从前实在已经是好了太多,他为人臣子,也不能求全责备,让陛下当起无欲无求的圣人。  刚进了朝华苑他就看见三猫太监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盆走了过来,三猫见了他连忙颔首行礼:  “李阁老!皇爷可是一直算着时候呢,知道您要来了特意命咱家给您做清热化痰的汤了,天冷风寒的,您可千万保重身子,咱们皇爷真是连您咳了几声都记在心里了。”

“多谢陛下圣恩,也多谢三猫内官。”

李从渊站住,先是对着暖阁的方向行了一礼,又对着三猫客气地回了一礼。  三猫的眼睛又眯成了两条缝儿。  难怪李阁老能后来居上稳坐吏部呢,光是他身上没有那份对着太监们使劲儿来显自己清高的酸气就不知道比旁人高了多少。  跟在三猫的身后徐步到了朝华苑的暖阁,李从渊一抬头就看见昭德帝整站在舆图前看着西边都尔本部的所在之处,心中不由得一怵。  如今的朝中正为了鲥贡、茶贡和太仆寺查账的事纷争不休,要是这时候陛下重提西征,只怕本就沸沸扬扬的朝堂上又要生出不少乱子。  “陛下?”

“李尚书,你先将冬笋汤喝了,极嫩的冬笋夹了蚕豆和黄豆芽一同煮的,不光鲜美,还能止痰咳。”

捧起面前的素汤,虽然已经从三猫处知道了这汤是陛下特意命人为他煮的,虽然心头还是悬着,李从渊的还是感到了胸怀里一阵热烫:  “臣,谢陛下隆恩。”

“一碗汤有什么可谢?如今朝中诸事繁杂,要不是有李尚书替朕分忧,朕还没心情研究什么汤呢。”

听到了李从渊将碗放回了案上的声音,沈时晴转过身,面上带着笑:  “李尚书,你送上来的折子朕看过了,里面不少人都是之前被朕贬谪的,看来真是朝中无人可用,让朕无奈之下要将一些与朕作对之人也提上来了。”

李从渊低着头,缓缓说道:  “陛下,这份折子微臣本想前几日在上朝时拿出来,可如今朝中纷乱,微臣才将这折子私下呈奏,也未与他人相商,陛下要是怪罪,便怪罪微臣罢。”

走到桌案前拿起那本被她留中的奏折,沈时晴轻出了一口气:  “宋琦等人是从前工部的,因为替朕修建宫室不力被贬官,这也就罢了。南太仆寺丞秦同希……太仆寺被掏空至此,他这历任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南太仆寺丞的就能免去罪过?”

听见陛下先说起了两处无关紧要的,李从渊很是从容:  “陛下,秦同希家中世代养马,对养马的开销花费等事皆熟稔在心,从他在兵部职车驾司员外郎任上时就多次上书奏明太仆寺养马奢废、人员冗余,他写的《养马论》陛下也曾甚是看重,这才擢升其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后来遭陛下贬谪,其过也不在秦同希一任,至于去年南太仆寺与兵部之争。陛下,时至今日,太仆寺多年积弊昭示人前,反倒印证了当初秦同希所说并无错处,朝中现下正是用人之际,秦同希不仅精于养马还擅长算学,正可为陛下分忧。”

沈时晴低着头,秦同希是她的亲舅舅,虽然自从舅舅升任山西行太仆寺少卿之后他们已经三四年未曾相见,可她仍记得舅舅的一腔抱负,也知道舅舅是马政事上的人才,在赵肃睿提起她可以起复南太仆寺被免官的一干人等之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舅舅。  只是清账除弊之事终究风险极大,她要是以昭德帝的身份直接提拔了人上来,这人必将成为出头的椽子受到无数攻讦。  所以她也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够擢升想用之人的机会。  本以为要对着兵部发作几次,再寻一个由头翻查旧案为秦同希平反,没想到李从渊先想在了她的前面。  “这事交给你们吏部去斟酌。”

目光在李从渊的折子上看过去,沈时晴放在案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刑部主事明若水,我记得是他出首告了章咏挟私报复意图杀良冒功。”

“启禀陛下,告发章咏之事正是明主事所为,他乃是明康十七年的传胪,本该入值翰林院,端盛太子赞其有实干之能,陛下就破格允他入部观政,后来虽几经起落,报国之心未改。此人精于算学又曾周游各处,不仅见识繁多也有革除弊政之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李从渊年轻时候也是自忖有经天纬地之才的狂生,稳当持重都是后来磨砺而出的,他欣赏明若水的不拘于物,更看好明若水年纪轻轻便知取舍,为了韩家上下就敢辞官的气魄。  “这明若水之前已经辞官了,也就算不得是刑部主事,既然李尚书看好此人,就让他暂领一个兵科给事中,让他在直隶一代巡查各处太仆寺的马场和兵部库房,看看他的本事,要是明年春他能有建树,朕再做打算。”

说完,沈时晴垂下眼,勾了勾唇角:  “李尚书,你去告诉这明若水,他身为刑部主事又被朕派去协办剿匪一事,却动辄说要辞官,实在是有负朕的嘱托,这一次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追究,再有一次,他也不必辞官了,直接去九镇军前效力吧。”

“陛下放心,明给事中经此一事也反省良多,以后定不会再这般意气用事。”

两人面上都带着笑。  明若水为了状告章咏而在刑部主官面前当场辞官,如果追究起来一个“不敬”是逃不掉的,更不可能在短短一段时间后重被起复,他们在这一来一往,就算是这明若水的这一段过错给磨平了,以后再有人提起,便是明若水的身后有阁老背书、陛下首肯。  将明若水起复的事也落在实处,沈时晴看向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楚济源。”

她没有说话,而是看向李从渊,两根手指捏着奏折,沉沉地静默着。  这是一份,如果“昭德帝”还是从前那个“赵肃睿”,李从渊就绝对不会递上来的奏折。  楚济源,前任户部侍郎,明康二年的榜眼,明康十二年升任户部侍郎,长于账务,精于财事,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朝中还能有钱整治水患,此人居功至伟。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曾被昭德帝三次问政。  第一次,是刚登基的昭德帝在朝堂上问他:“楚侍郎,朕想发兵西北,朝中可能拿出钱来?”

楚济源答曰:“启禀陛下,朝中贼宦横行,天下百业疲敝,实在无力发兵。”

第二次,是已经铲除了张玩的昭德帝亲自去了户部问他:“楚侍郎,朕已经把张玩杀了,朝中可能拿出钱来让朕发兵西北?”

楚济源答曰:“启禀陛下,天下百废待兴,想要发兵西北,需要二十年之功。”

第三次,在打败了都沁部的昭德帝去了他的家门上问他:“楚侍郎,朕才用了不到一年就把都沁部给打败了,剩下的都尔本部于朕也算不得什么,怎么,你还觉得朕需要一个十九年不成?”

楚济源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跪下答曰:“陛下执意发兵,于天下百姓实乃是竭泽而渔,不可长久,微臣只怕大雍数百年基业从此沉沦难救,实在不愿做天下之罪人。”

他竟然辞官了。  气得赵肃睿将他关在了内官监里,又把他的家给抄了。  可是这位掌握大雍财库整整十年的户部侍郎家中余银不过三十两,气得赵肃睿大骂他是个“刺头”。  后来,赵肃睿干脆把他直接装在囚车里带去西征,大捷而归之后,赵肃睿笑着问他说:“楚济源,你看看朕的江山,哪里有要沉沦衰败的样子?”

楚济源却仍是只求辞官。  赵肃睿凶暴易怒,在朝上直接打死朝臣的事情都干过,可是楚济源这两朝老臣与国有功,他到底是在群臣们的恳求之下将他革去了官职发配西南一年。  这样的楚济源,依着赵肃睿的性子他怎么肯再用?  朝华殿的暖阁里,李从渊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这份折子有多么大胆,可他还是决定试试,就像庄长辛劝他的那样。  信,信他们的陛下是真的有一颗向善之心,信他们的陛下真的将黎民苍生装在了心里。  陛下愿意用蔡蛰,愿意留下陈守章,为什么不问问陛下,能不能给忠于大雍的楚济源一个机会呢?  “陛下,重整天下财政,实在无人比楚济源更合适了。”

年轻的君主没有说话。  李从渊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  朝华的暖阁从前真是堆珍叠宝,玩器无数,不知从何时起架子上的奢华玩器就渐渐不见了,反倒是有了越来越多的书籍奏报,墙上仍然张挂着那张硕大的大雍舆图,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彰显着陛下用兵的野心。  他们的陛下也不知从何时起比起曳撒更爱穿直身和襕衣。  如此种种,让他一度以为有什么已经变了。  到此为止,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陛下,终究是陛下。  “啪。”

折子被放在了他的面前。  李从渊抬起头,看见陛下正蹲在他的身侧。  “楚济源的名字,朕从你的折子上划去了。”

锦缎衣角铺在地上。  李从渊看着那一角,笑容惨淡。  “是,臣……”  “前户部侍郎楚济源,朕记得他一手馆阁体写得极好。要是朕将他召回,从前的右佥都御史石问策大约也愿意回朝吧?”

李从渊猛地抬起头,却见昭德帝已经直起了身子。  “李尚书,楚济源若是回朝,朝中必会波澜大生,你和他又曾是故旧,少不得有人借此攻讦你们二人,这风雨倒不如让朕担下。楚济源,他就应该是朕下旨亲请,风光回朝才对。”

“……是。”

年轻的皇帝站在窗边,照进来的天光极亮,似乎刺痛了苍老的双眼。  李从渊眼中酸涩,忍了又忍,到底没有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  “臣,谢陛下!”

一路走出朝华苑,李从渊深吸了一口自枯林中奔来的冷风,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  抬起头却看见太监和女官们站成了两排。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鸡正在对他们训话:  “陛下仁厚,看中尔等才干,许你们在御前伺候,你们历代祖宗积德才有了这等福分,只要勤谨做事、本分为人,以后也自有你们的前程。陛下今早特意吩咐,只要不藏私心,就算是直言犯上他也不会追究,可要是你们藏了私心,将一己之私放在差事之上、放在旁人的性命之上……宫中铁律绝不宽忍。”

李从渊怔愣片刻,才想起来这些宫女太监正是他进殿之前看到的那些,他本以为这些人是陛下用来取乐的,不曾想竟也是要在御前行走的。  一顶青色暖轿从朝华苑外一路往南又往东,去往西华门的方向。  坐在轿子里,李从渊终于忍不住用袖子遮住了老脸。  信,他信,他信了陛下。  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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