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正堂中寂静非常,唯有漏声不绝,乍然响起,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催促之意。 赵明音看过去,就看见了漏刻的顶端刻着一个仿佛独角羊似的神兽,此兽名为“獬豸(xiezhi)”,形似神羊,逐草而居,夏处水泽,冬处松柏,若有两人争斗,它就会以角抵向有罪的一方,自古便被人当作公正之所化。 公正。 看着那兽头,赵明音略挑了下眉头。 钱拙不肯说话,她却有话想说。 “钱总宪,我幼时看《后汉书》便对能辨曲直的獬豸甚是向往,甚至想着能得一只獬豸头上的角,能让我皇兄从此明辨忠奸,不为人世所惑。”
或许是因为寡居的数年中只在深宅里醉心金石碑刻,让赵明音说话的语气都慢条斯理,她说起獬豸的时候一下子就让人忘记了眼前的窘迫,连钱拙都忍不住略略抬头,不知道她为何对自己说起了少时心事。 赵明音的却突然语气一转,问他: “钱总宪,你可知这獬豸是公是母呀?”
钱拙愣了下,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种疑问。 獬豸这等神兽那自然是公的呀。 战国秦汉之时廷尉御史可都是要头戴獬豸冠的,怎么可能是母的? “公羊公鹿有角而母羊母鹿无角*,獬豸既然头生有长角,想来应是公的。”
赵明音点点头,笑着说:“原来如此。獬豸是公的,满朝御史是公的,大学士自然也应该是公的,也只能是公的,钱总宪,我说的可对?”
钱拙自知这话不可接,一时僵在了原地。 堂中除了一众御史,还有随着赵明音来的端己殿女官,赵明音看向她们。 “咱们今日来都察院还真来对了。”
她自座椅上起来,抬脚走向了那个漏刻,语气仍是又柔又软,不带一丝的刀锋凛冽: “你们多是久在宫闱的女官,年纪大了,遇事也想得开,陛下给了你们新的出路和活计,肯容者你们,皇后亲自操持你们、教导你们,反倒让你们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是好的,若是有些不好的,忍忍也就过去了。”
走到那漏刻跟前,她转身,身上的马面裙如一道绽放于都察院的红云。 “今日,站在这都察院,你们应该知道这世间到底是什么样子了。獬豸是公的,御史是公的,你们这些女官,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异数,世人眼中你们不该存在,满堂文武只会等着看你们的笑话。你们秉公执法之时,连獬豸神兽都不会庇佑,这才是你们的处境,世间并没有能护佑你们的神,只有现在为你们打算的陛下和皇后。但是,纵使你们身上有帝后二人的庇护,你们也不能真的只活在庇护之下,不然,即使你们真的清查了太仆寺、充盈了国库,过些年,你们也会消泯于史书,因为天下人都认为獬豸是公的,御史也是公的。”
女官们对着她纷纷行礼: “多谢赵学士教诲。”
钱拙急了,乐清大长公主看似并没有骂他,其实字字在骂字字诛心,这话要是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他一个小人面貌必是坐实了的。 “公主……” 赵明音眉梢轻挑,面上带笑,径直打断了他: “到此时,钱总宪仍然不愿称呼本官一声’学士‘。”
她也不耐烦与钱拙多言,抬手,她将身上的霞帔取下,披在了那漏刻的獬豸头上。 接着,她从头上取了一枚红宝分心下来,正好放在了獬豸的角上。 被这么一番“乔装打扮”,象征着公正的神兽却并未显出什么脂粉气。 漏声如旧。 “它不过是一个传说中的旧物,自今日起,我们端己殿要做的,要么,就是让人提起它就想到公正二字女人也可做得,这世上有公獬豸,也有母獬豸,要么,我们便要创出一个新的神物出来,它也是公正之所化、严明之所集,人们想起它说起它,都知道它是母的,它是母的,它也依然屹立于官衙,让人见则心安。”
“谢赵学士教诲!下官谨记。”
在一群女人的声音中,钱拙满身凉汗,不知如何是好。 殿外,庄长辛笑了笑,拿起自己吃饭的碗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都察院。 都察院门口除了乐清大长公主带来的宝马香车,还有在等着看戏的各色人等,太常寺的小吏,锦衣卫的小番,一个个探头探脑,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在等着他们带消息回去下饭。 只不过他们到底没有庄长辛那般大胆,能直接进去看戏罢了。 “这位大人,里面如何了?半晌没有大动静,不会是公主直接将人砍了吧?“ 庄长辛嘿嘿一笑,一如既往地好说话:“公主很是讲理,不过是都察院送去的账本有些错漏,她带着人来问问,顺便认认门。”
“认门?”
问话之人一脸不解。 庄长辛脾气极好地与他解释:“现如今都察院和端己殿都奉命清查太仆寺都账册,以后自然少不了常来常往,自然要认认门、认认人了。”
“大人的意思是以后还经常要有女人来都察院?那、那都察院得成了什么地方?”
“自然是办差事的地方。”
庄长辛敛了下身上的遮的严严实实的大氅,不小心露出一角袍袖,与他说话之人一看红色的袍袖惊觉跟自己说话的竟然是三品大员,连忙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庄长辛没有回吏部,正巧遇到了一个相熟的太常寺同僚,他将自己的碗筷往那人手里一放就去了皇城。 大长公主怒斥钱拙,这么精彩的戏码他自然要跟李从渊分享啊。 到了文渊阁,庄长辛趁着另外两位阁老不在,绘声绘色地给李从渊讲了那都察院里的“热闹”。 细细听完,李从渊叹息一声: “乐清大长公主年轻时也是英姿勃发不让须眉,三两岁就有了锐意进取之势,那时明宗不喜先帝,反倒极喜爱先帝的这位同母妹妹,甚至说过若她是男子则自己也能无后顾之忧。待先帝即位,对公主恩赏有加,只是……“ 李从渊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先帝对乐清大长公主极好,不仅让宫中女官倾力教导,还为她选了家风清正的郭家为婆家,驸马郭蕴也是人中龙凤,前途可期。 但这些对性情与寻常女子不同的乐清公主真是好事么? 李从渊暗暗摇头。 先帝看似懦弱柔善,实则精于权术,他对自己妹妹的好看似周到妥帖,却也是重重樊笼。 这一点,李从渊是在公主立下守门大功后发现的,那次公主拖着刚刚流产的身子护卫皇城,甚至自己亲身上阵斩敌于马下。 先帝大喜过望,却在加封了她的夫婿之后才说要给她加一个“护国长公主”的封号,引起百官反对,百官以为乐清公主虽有功劳,到底只是个女子,陛下给予她夫家的恩赏已经足够,实在不应该又继续给她加封。 最终乐清公主明明战功赫赫,被记载于史书的却只有她的丈夫。 人们赞颂着旁人的功绩,却没意识到乐清公主其实并没有获得什么实在的奖赏。 那之后不过几年驸马去世,公主也沉寂下来,仿佛从此只沉迷金石,不再过问世事,陛下此次能将她请出来掌管端己殿,李从渊十分惊讶。 “陛下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请了公主出山呢?”
李从渊想不明白。 乐清大长公主,就算从前有过些许雄心壮志,被自己的亲生兄长从小算计到大,此时也应该消散殆尽了才对呀。 虽然想不通,也没耽误李从渊做事。 他抽出了几本折子,正要看,却又听见庄长辛俯下身,低声问自己: “大人,乐清公主如此,必受言官攻讦……我们又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李从渊重复了这四个字,随后摇了摇头,“都察院先被人抓住了短处,要是再这般下去,只怕陛下也要对都察院下重手,你我只管静观其变,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替陛下遴选人才入审议司,赵学士处比咱们的动作可要快多了。”
“赵学士”三个字入了耳,庄长辛一笑,已经明白了李从渊的意思。 端己殿大学士,也是大学士。 都察院的獬豸或许都是公的。他们这些文官胸前补子上的飞禽可都是既有公的,也有母的。 庄长辛猜的没错,第二日的早朝上,对端己殿一众女官的弹劾便又开始了。 这次这些御史们换了个方向,说乐清大长公主赵明音身为五品大学士,到了都察院却以公主之势压人,不堪任大学士一职。 冷风呼啸。 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听着下面的御史言之凿凿地说乐清大长公主如何跋扈,脸上毫无表情。 真冷啊。 这北风一起,燕京城里就有了滴水成冰的架势。 也对,马上就是冬至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冬至祭天的冗杂步骤,下面的御史才终于把自己长长的折子给说完了。 “周震烁。”
“臣在。”
“朕问你,你此时此地立在朝堂上向朕奏对,是因为什么?”
身材干瘦的周御史为这奇怪的问题愣了片刻,才连忙回道: “是因为微臣乃是朝廷命官,被陛下……” “你为何会是朝廷命官?”
“因为微臣科举进士……” 陛下却似乎在玩一种很新的游戏,虽然还是端坐在龙椅上,可任谁都能察觉到陛下已经开始在“玩”了。 被反复追问,周震烁几乎已经要崩溃了,他既不知陛下到底要问什么,也不知陛下问了这些与他弹劾乐清大长公主有何干系。 “因为臣父母将臣养大,对臣寄予厚望。”
沈时晴语气懒散:“你父母因为何会对你寄予厚望?”
“因……因为臣是……” 周震烁想了又想,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龙椅上,沈时晴等得不耐烦,手指的指节叩在了龙椅的扶手上,她笑着说: “因为你,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