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城御史于松柏是在床上被人给薅下床的。 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的属下,他打了个哈欠问:“可是哪处失火了?”
“大人,不是失火,是出事了!有一沈氏妇人在咱们衙门里当堂杀了人!”
于松柏哈欠打了一半,下巴差点儿从脸上脱下来砸在地上。 “那妇人是什么来历?”
“不、不知道!她说要出首告发今夜来自首的胡会,我们将胡会拉出来让她指认,她竟然直接从袖中掏刀出来将人杀了!”
“胡会?”
手上提着裤子,于松柏歪头看了自己的属下一眼,“是胡家那个破落户侄子?”
“正是他。这次他来自首,说是杀了个娼妓。”
一个娼妓? 于松柏并不放在心上。 穿好了裤子又穿鞋,他的属下已经将他的官帽捧在了手里,提上皂靴,于松柏的眉头微微皱着: “姓沈,之前正西坊沈宅的沈家兄弟二人聚赌一事是西厂的人来亲自打点的,你可还记得?”
“属下记得。”
“按说他们用了沈宅聚赌,那沈宅也该抄没,结果文书里又多了一笔霸占旁人家产……” 于松柏敛着身上的官袍,脑子转的飞快。 像他们这种在在燕京城里处置治安的小官,最要紧的就是将自己治下所有的相关关系整理清楚,决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判了案子,结果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 沈家兄弟二人一直牵连到了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怎么也算是于松柏治下的一桩大案了,到现在还没彻底审结,于松柏当然记得清楚。 “那沈氏与这沈家兄弟可有牵扯?”
“属下这就派人去查。”
“也别光查这一桩。”
于松柏又将人叫住,“那妇人当堂杀人,要么是疯的,要么是狠的,将她来历细细查清,再寻了她夫家或者娘家的人来!”
“是,属下明白。”
终于穿好了一身官服,于松柏没有对着镜子想要将官帽戴上,只见黑黝黝的镜子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又看向自己的属下: “你看本官这帽子戴得可是端正?”
属下半弯着腿仰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才说:“大人帽子左边略高了些。”
左边? 于松柏抬起左手压了压左边的帽子。 属下急了:“大人,是小人的左边,您的右边!”
于松柏连忙又去压自己另一边的帽子,又气又急: “你一个小人,哪里有你的左右?”
—— 巡视西城察院的大堂上,杀了人的赵肃睿面前摆了把椅子。 他没客气,屁股一落就坐了下去。 四鼠看着这“沈娘子”的做派,心中唉声叹气。 “沈娘子,我家主人明日有要事,实在顾不上您这,您何必今日动手呢?”
赵肃睿眼都不抬,用脚尖儿点了点那胡会尸体横着的方向: “那等腌臜货色,怎配多活一日?再说了,我做什么,与……有何关系?”
沈三废能听见他心声的时候,他可是说了只将胡会送去五城兵马司的。 突然,赵肃睿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噗呲”一声忍俊不禁,接着就成了大笑。 沈三废!她如何能想到?自己在她面前装腔作势,仿佛浑不在意。 结果呢?他赵肃睿抬手就将人杀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那沈三废此时定然还以为他在沈家宅里安安稳稳地又吃又睡吧?指不定还觉得他这惯于耍弄权术的皇帝早就将一个人的死抛诸于脑后了! 他偏不! 沈三废!她损他!她骂他!她讥嘲他连做人都不会!什么是人!不过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不过是自以为有些志气的匹夫罢了,谁不会做?他就要做给沈三废看!他是不屑!不是不能! “四鼠,你带着人走吧。我既然当堂杀了人,自然是交给有司处置,你们立在这儿算什么呢?”
听见沈娘子随口叫破了自己身份,四鼠的头又低了几分。 “沈娘子,我家主人时刻将你放在心上。”
刚说了这一句话,四鼠就看见刚才又淡定又疯癫的沈娘子猛地抬起了头: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什么放在心上!你说的是什么昏话?”
不管是沈三废那等阴险小人时刻将他赵肃睿放在心上,还是身为一国之君的赵肃睿把一个阴险小人沈三废放在心上那都是鬼话! 吓人的鬼话! 杀人不眨眼的昭德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摆摆手对四鼠说: “你们赶紧走!”
四鼠抬头看了看这衙门一眼,又看了看几个被西厂番子拦在一旁的衙役,最后又低着头说: “沈娘子,天大的事,总有我等替您担下,您不如早些回去歇了……” “我不去。”
抬起眼看向自己从前最得用的大太监,赵肃睿冷冷一笑,“你们能替我担下什么?我又有什么要你们替我担的?我不过是杀了个该杀之人,是非功过也不是你们这些……能定的。”
舌尖在齿上一沾,说惯了的“猫狗畜生”几个字到底没有说出口,他话锋一转,又说: “既然做了个有勇无谋的匹夫,总要多做几天,你回去告诉让你来的人,没有我依仗的种种,我仍是敢杀人的。杀该杀之人。”
知道这沈娘子是皇爷放在心头的人,四鼠不敢轻易违背,带着人撤了出去却没走远,只在不远处的路口守着,有身边熟悉的属下轻声问: “总管,咱们是不是该往宫里报信儿?”
四鼠摇头:“明日冬至,皇爷要祭天,此等大事在前,余下的都要往后压一压,守到早上,若无事,我回宫去,你带人继续守着。”
顿了下,四鼠又说: “沈夫人得陛下青眼,虽然还没入宫,但是陛下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不输于宫里的娘娘,你可懂其中的意思?”
“小的明白,总管放心,小的绝不让沈夫人有闪失。”
于松柏坐着双人小轿冒着雪赶到府衙,就见自己的官署灯火通明。 他匆忙忙下了轿子,看着衙役们立在大堂门口不敢动,心中顿时怒气翻涌: “不过一具尸首,怎么就将你们吓成了这样?”
说罢!他转身看了一眼正堂里胡会的那一具尸身,顿时也吓了一跳。 胡会的脸他早就不记得了,可是这人死得确实凄惨。 脖颈处的黑血淌了一地,喷得四处都是。 再往下看,见到那插在孽根上的刀,于松柏忍不住夹了下腿。 这等死法,男人看了就没有不疼的。 堂中摆了一把交椅,一个穿着燕尾青马面裙的女子身上裹着银鼠氅衣,头上戴着素珠簪子,翘脚斜坐在椅子上。 于松柏一时怔愣,他从前是做过县丞的,还是个匪患连年的下等县,山大王坐了县衙门,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你,就是当堂杀人的沈氏?”
他张口问话。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甚至弱不胜衣的妇人却连眼皮子都懒得动一下,还反过来问他: “你,就是司掌这衙门的巡城御史?那我问你,这胡会在燕京城中无恶不作,你为何一直放任他作乱?身为巡城御史,你的职责何在?”
明明是自己掌管了快一年的察院衙门,于松柏却不禁恍惚,仿佛对方才是高高在上的青天老爷,而他不过是个将要被论罪的犯官。 气势为人所夺,他说话也气弱了几分: “沈氏,是本官在与你问话!”
“巡城御史,司掌治安,决断讼狱,胡会不过是有个在火甲队里的堂叔,竟然能保着他这么多年的安稳,你们这一任又一任的巡城御史难不成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还是说你们都被人喂了个脑满肠肥,忘了你们头上还有个朝廷?”
裙摆上到底沾了血,赵肃睿瞥见了,心中庆幸到底没有弄脏了新的衣裳。 却又觉得晦气,索性用手中的氅衣遮掩了下,眼不见为净。 双手拢在袖子里,他沉声说道: “沈献儒沈守儒两兄弟聚赌数年,你们不管。观音寺前街附近暗娼密布,你们不管。胡会这等丧尽天良的玩意儿借着自首脱罪,你们就装模作样起来了。你同我问话?你还有脸同我问话?你是家里没有铜镜么?外面有冰,坑里有尿,你怎么不找个地方问问你自己?你有没有当了个好官?你有没有对得起你治下的百姓?你有没有让百姓在你治下能有些微的安稳?嗯?你问过吗?”
女子的声音并不高亢,比起寻常女子来说甚至有些低哑,却像是一把又一把刀,往于松柏的身上刺了过去。 他恼羞成怒,从来没有女子敢在他的面前这般放肆。 “咆哮公堂!你这是咆哮公堂!你一个当堂行凶的妇人竟嚣张至此!本官万不能容!来人!将她拿下,先杖刑二十!”
在于松柏的咆哮声中,他的属下衙役却不敢妄动。 有一个人小心凑近,趴在于松柏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于松柏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这女子竟然与西厂有关系? 赵肃睿猜到了他们在做什么勾当,冷笑一声,他一振袖子,露出了自己身前被胡会的血喷溅出的星星点点,又用手指了指胡会身上的那把刀: “人是我杀的,认证物证俱在,你要是一进来就让人将我抓起来,我倒还高看你一眼。”
方才还怒火滔天的于松柏此时已经换了一副嘴脸: “沈夫人不要误会,本官不过是照例询问一番,你不想说便罢了,既然此案已经问清,这胡会也并非夫人所杀,此时也就过去了,来人,送沈夫人出去。”
出去? 就算知道这些官吏的见风使舵和猥琐无耻,赵肃睿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于松柏的脸上。 “胡会是我所杀,我用刀在这巡视西城察院的大堂上亲手将他了结。”
“夫人说笑了!”
于松柏竟然还在笑着,“胡会作恶多端,杀人犯案,今日为我察院衙役所擒,恰逢夫人前来状告,他竟然意图袭杀夫人,衙役失手将他击毙,说到底是咎由自取,又与夫人何干?”
不过是一个西厂,竟然让人如此惧怕。 不过是一个七品的巡城御史,竟然在这样的人命案中指鹿为马。 浩浩燕京,天子脚下。 真是天大的笑话。 怒极反笑,赵肃睿反倒越发气定神闲起来:“我说了,人是我杀的,依照《大雍律》你该将我查明正身,问清原委,再签字画押,之后将我扭送西城兵马司,再将卷宗呈上。怎么,你是连官都不会做了?”
于松柏:“……” 他之前说女人能当堂杀人要么是疯的,要么是狠的,眼前这女子又疯又狠,仿佛一个活阎罗,实在是骇人。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连夜赶过来,只管装傻装一夜,反正明日陛下祭天,他们也得上街巡视,如此再过一日,这女子厌烦了也就走了,也不必他在这儿又挨骂又为难。 这人,他关了,一定会吃挂落。 他要是不关,现在就吃挂落! “沈夫人,你也说这胡会是罪大恶极之辈,他死了就死了……” 赵肃睿“哈”地笑了一声:“罪大恶极?若我身后没有西厂,此刻罪大恶极的就是我了,那胡会就会是一个无辜枉死的良家子弟,我说的可对?你这等只知钻营的废物也就这点儿颠倒黑白的本事了,得权在手,不思报国,只想着怎么能捞好处,如何能不得罪人,上负皇恩下弃黎民,真是连废物也不如。”
于松柏不敢吭声。 他环顾左右,却无人敢与他对视,偌大察院里十数个大男人,竟然都拿这么一个弱质女流没有办法。 半晌,他叹息一声,弯着腰说道: “沈夫人,还请您在牢中暂且委屈几日。”
一直陪在赵肃睿身旁的培风轻声道:“姑娘,我和你同去。”
“你去什么?你又没杀人。”
赵肃睿斜了她一眼: “过了明日,若有人来找我,你就告诉她,她骗了我许多回,我也骗了她一回,我倒要在牢里看看,她怎么不动权术又给了人公道。”
说完,“她”转身便走,路上途径胡会的尸身,“她”也毫不避讳地一脚踏了上去。 —— 雪仍在下。 察院外,四鼠撑着一把伞。 伞下,一个穿着紫貂裘衣的男子长身玉立。 “爷,沈娘子现在还没出来……” 沈时晴没有说话。 看着紧闭的府衙大门,她轻轻眯了下眼睛,手指在裘衣之下轻轻转动。 片刻后,她笑了。 “走吧,咱们回宫去。”
“陛下?”
四鼠有些不懂,陛下突然骑着快马在这雪夜寻来此处,为何既不见沈娘子又不说要如何做? 难道男女之前谈情说爱还要在这等有司衙门里玩什么情趣? 沈时晴却只是翻身上马。 那赵大傻做了莽夫,做了匹夫。 何尝不是逼着她沈时晴去做一个玩弄权术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