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陛下在暖阁里缓缓踱步,高婉心心下一宽,自打姚夫人去世的信儿传到御前,她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都提了一口气,现在别看陛下只是在踱步,却是真的松快了下来。 暖阁一侧的博古架上原本摆了些金玉玩器,这几个月陛下没了玩乐的兴头,上面渐渐被一些书册替了位置。 其中一格里摆了几个细瓷小碗,此时,身穿一身净白色绣纹直身的皇帝正在那一格的前面停着。 用手拿起一个小碗看了看,沈时晴在心里缓缓说: “陛下,杀人可以凭一时意气,救人却要气定心稳,毕竟杀人终究是杀人,而救人,也会成了杀人。”
在灯下,小碗里是一整块凝固的红。 她看了看,用小手指头轻轻沾了下,又摇了摇头。 另一边,赵肃睿冷笑:“沈三废呀沈三废,朕算是明白了,你这人真是时时阴险处处狡诈没有一时不是在装模作样的。”
沈时晴将几个小碗一并拿起来,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在心中回道: “陛下谬赞。”
赵肃睿对天翻了个白眼儿。 施新梅的人命好歹是没事儿,他的心里也一松,在文椅里换了个更舒服自然也是更嚣张的姿势坐着,又把银鼠斗篷裹在身上。 “沈三废,怎么朕说了什么你都当朕是在夸你?要是朕骂你蠢笨如猪、无知如狗,你也觉得朕是在夸你?”
沈时晴将小碗放在桌案上,对高婉心说:“再取温热的清水过来。”
然后,她才在心里说: “陛下,我只会当你是在说自己猪狗不如,您是万乘之尊,何必如此自轻自贱呢?”
要是从前,赵肃睿听沈时晴这么说,当即就能变成炉膛里的爆炭,现在,他却淡定了许多。 “哼,是呀,朕要是说了不好听的,你就当朕是在骂自己了,反正你是不吃亏。”
“真难得听到陛下说这等清明之言。”
沈时晴笑着说。 赵肃睿又翻了个白眼儿。 “沈三废,你要是朕,看见手下惨死,凶徒张狂,你会如何?”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沈时正在把温热的水浇在红色的色块上,看着里面又浮出了些胶,她笑了笑,将浮水倒掉,又拿起一根陶瓷杵研磨起来。 “陛下,若是换了我,哪怕意气上头,我也会先想如何自保。”
“我就知道,沈三废,你这等人啊,阴谋阳谋,谋来谋去,都得给自己留退路。事事如此,真是……” 往瓷碗里淋了些清水,沈时晴的动作仍是不紧不慢,在心里说话的语气也是纹丝不动: “陛下,我若不给自己留退路,又有谁能替我的人报仇呢?官府?衙门?亲眷?挚友?还是忠仆?”
用毛笔蘸了颜色在纸上略试了下,她又皱了下眉头。 以银朱碾碎为颜料,需得用胶漂水飞之法,不断取液而后沉淀,才能依次得了头朱紫朱色、二朱正红色和最为金贵细致的朱磦,如此一来,每一种颜色澄净阴干之后里面仍然含有胶液,哪怕是用温水冲洗了一下,用来画画的时候笔锋仍然有凝滞之感,颜色也在纸上聚结成团不够飘逸。 要想去掉残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色块放在阴凉处百余日,等里面的明胶自然陈化,画中行家称这一步为“去火”。* 这些颜料是沈时晴昨日夜里制的,本就仓促,为了能让它们快些沉出来快些干了,三猫特意让人将灶房烧得呆不住人,又把这几小碗颜料摆了进去,这样过了一夜,才有了今日晚上这些干燥了的色块儿可用。 高婉心一直小心打量着陛下的脸色,见陛下仍是眉头轻皱,她连忙说: “陛下,若是不行,微臣这去工部的文思院,让他们取了上好的画料过来。”
“不必了。”
看看笔尖上有些惊心的红,沈时晴摇了摇头: “有些火气,倒也没什么不好。”
说完,她笑了。 “陛下在庄子上行事如群寇之首,在沈家旧宅里带着一群奴婢读书习武,又为了一个名声有损的女子当堂杀人,林林总总,我竟然数不出一件能为世人所容之事。孤立决绝于人世,于惊涛骇浪中逆行,环顾寰宇,行此道者独己一人……此种滋味如何,想来陛下总也知道几分了。”
听着沈三废波澜不惊的心语,赵肃睿动了下眉头,却没有立时说话。 展平宣纸,第一点赤色落在其上,沈时晴对正在坐牢的昭德帝说: “陛下可曾想过,若您不是陛下,只是如我一般一个无可依靠的可怜女子,沦落到今日之时,会有何等下场?我时时想着,故而不敢稍有放纵。您说我是装模作样,可我只有装模作样,做出与世俗同流合污之态,才能一直活到今日,既没有坐牢,也没有死在斩首台上,怀着一颗世人不知、不容的心,活成世间的一根刺。”
几抹格外浓重的红色堆叠出了花瓣的模样,夺人心魄的朱磦红中带橙,让人目眩神迷,沈时晴略停笔看了一眼,重新调色,用正红色继续描绘更多的花。 “至于您说我会如何对付那胡会……陛下,若我想用一个名声有瑕的女子,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那女子离开自己原本所住之处,一个女子名声有瑕,就如置身泥潭,不让她从泥潭里出来,她早晚有被吞噬的一日。”
很反常地,赵肃睿没有反驳她。 在齐绣儿死后,赵肃睿何尝没有想过这一条? 那么卑微如草芥的一个女子还轮不到他这个当朝皇帝生出什么愧悔之情。 只是,扎向胡会身上的那两刀里到底有几分的恨、几分的狠、几分的悔愧,他终究还是不愿去想的。 “自然,陛下你问我的,是立在察院堂上的那时刻,那境地。若是换了我,我仍是不会杀他。”
以极浓的朱红色点在花瓣儿上,犹如啼血,沈时晴终于收笔,取出了让人取来的其他颜色彩墨。 听她这么说,赵肃睿咬着牙笑了声: “沈三废,你还真能忍,那你会如何做?胡会欠下一条人命,你总不能再用一副假的字画也让他家破人亡吧?”
浓重的绿色做主枝,再用墨色勾勒,添些水又成了可画叶子的浅绿,沈时晴一边画得认真,一边在心里说: “那胡会的堂叔为火长,胡会是贪财好酒之徒。观音寺前每年上元时分都有灯会,还有京中高门搭建花棚,只要点燃了一处花棚,让人假扮胡会纵火,把再把他灌醉扔在那火源附近。这是一法。再者,他既然喜欢去敲诈暗门子中的女子,就从她们身上下手……陛下,黄泉浩浩,人世惶惶,对付那么一个下流种子,我倒不喜欢让他立刻死了。”
眼见一丛杜鹃在纸面上渐渐成型,沈时晴的眉目舒展开来。 色凝而重,却别有一番热烈,像极了她记忆里的姚姨母。 牢房里,听着三废的平淡语气,赵肃睿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把叉出去的腿收回来,一并掩在了斗篷底下,又拿起茶会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了。 心里却说:“这般也没有我两刀将人连杀带阉的解恨!”
“所以,此刻陛下在牢里,还得让我这个阴险小人想法子把你正大光明地捞出来。”
“哈哈哈!你不说朕倒是忘了,你不是说朕好用权术么?你现在身为皇帝,要是不用权术,你如何把朕从这牢里捞出去?”
沈时晴对着画好的杜鹃露出了微笑,心中说: “陛下在牢房里也过得风生水起济世救人,也不必急着出来。”
“我看你是没办法了吧?”
赵肃睿立刻得意了起来: “我当堂杀人,罪证确凿,你如何能救我出去?不过就是靠着身为皇帝的金口玉言罢了,你也可不必救,反正沈韶之女杀人落罪,秦姝之女残虐狠辣,世人渐渐都会知晓。”
终于在口头之争里占了上风,他竟然还反过来“安慰”沈时晴: “你本也不是什么柔善无害的好人,我会杀人,可你会让人生不如死呀!若说心黑手狠,也是难分伯仲。这么一算,这名声给‘沈时晴’倒也相称。”
沈时晴手中正在磨墨,墨条一顿,她的眸光轻轻闪动了下: “陛下,我从未想过,您这一国之君,竟然将我这窃国之贼看作了同类。”
这么一句话,差点儿将已经得意洋洋缩成一团的赵肃睿激得跳上房梁: “沈!三!废!你又在说什么昏话?!”
“这怎么是昏话?”
沈时晴笑着提笔,在纸上挥洒起来。 在心里,她的语气极为真挚: “陛下,人潮往复,逆行其中,这样的日子,我过了许多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凭一腔意气作孤勇之人,这般的莽撞,我也曾有过。江山千万里,无我半分地,一针一线、一丝一缕都要算计得来,这样的苦熬岁月,于我更是寻常。你今日为了救牢中那人所经历的惊慌无措,我亦曾深有体会。”
语气悠悠,像是微苦的茶,从赵肃睿的心魂上荡涤而过: “陛下,活成这世间的一根刺,是我的境遇,也是我的向往。此时的您难道不也是如此行事?”
烛光闪烁,夜晚的风从窗外呼啸而过。 风从北来,刮过皇城,刮过牢狱。 是同一阵风。 “由此可知,陛下,你我心中有那方寸之地,正是相同的。说你我是同类,也不算错。”
“沈三废!朕警告你,你可是窃国逆贼,少跟朕在这乱套近乎!你以为你说了这种话,朕就能饶了你的所行所为?”
“非也非也。”
沈时晴唇角和眼眸的笑意更深了。 “陛下,我只是想说,这等狂妄悖逆之事,您尽管做,如草寇也好,如土匪也罢,如之前杀该杀之人,如今夜救能救之人。 “只要这人间还有我这个狂徒逆贼,您便不是孤身一人。”
三更已至,万籁俱寂。 赵肃睿站起身,又看了看躺在那儿终于发出了汗的施新梅,随意伸展了下腿脚就回到了床上。 “……您便不是孤身一人。”
在床上躺着的瞬间想起了沈三废刚刚说的话,赵肃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盯上图南今天才扎好的帐子,终于忍不住 ——隔空打了一套狗刨拳。 沈三废!那个奸诈小人!她又在装模作样!她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一定是!!!!! 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套狗刨拳! 乾清宫暖阁里,沈时晴看着自己写好的落款,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姚姨母,你劳累而死,无故谪贬了楚伯父的昭德帝赵肃睿难辞其咎,今夜,我本想逼得他怒火攻心,也算是为您出气……可偏偏是今日,他救了一个人。那就让他继续去做那些事吧,杀人,救人,罪过都是活人的,功德都算在您的身上,可好?”
画上的杜鹃是不会说话的。 落款上的一句“至性为真”也不会回她。 “将这幅画收好,明日我去祭奠姚氏,你们只在大道上等着就是。”
高婉心低着头,将画徐徐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