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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新路,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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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下了一整个白日的雪,接着又是一日夜的断断续续,梅树上的花苞都被雪压着,看着可怜兮兮。  一个小丫头脖子上挂着一个陶罐子,用手拿着一枚竹片把梅树上的雪扫进了罐子里。  雪花簌簌落下,小丫头屏息静气,生怕自己的呼吸让雪融了。  她的手细细瘦瘦的,捏着竹片的指头也能看见透皮的红——被冻的。  突然,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后颈:“三两,不是让你在屋里休息?怎么吊着一只胳膊还在外面?”

转头看见了说话的女子,三两怯怯地笑了下:  “图南姐姐,我听小包姐姐说你们都忙得不得了,我就来收雪了。”

“是谁告诉你收雪的?”

“是阿池姐姐。”

三两小声说,“阿池姐姐说从前姑娘都会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煮茶。”

“那是从前。”

图南用自己温暖的手摩挲着三两冰凉的后颈,语气轻柔又耐心,“从前姑娘只能在谢家的小院子里呆着,能做的事太少了,才会对着古方调制些古怪东西,如今姑娘要做的事可多了,就用不上这些了。再说,就算要存梅花雪,也不用你这小小的伤员动手呀?”

三两低下头,看着自己还吊在胸前的手臂。  她的手臂上被人砍了一刀,大夫说差一点整只手臂都要废了,以后能否恢复如初还要看命。  “图南姐姐你别担心我。”

三两笑了笑,吊在胸前的手轻轻抓了一下,五根手指都动了动,“我从小挨打挨惯了,比别人更不怕疼的,这一刀砍在我身上也好过砍在别人身上。”

图南的回答是拈起一点雪点在了她的鼻子上。  冰冰凉凉的,小姑娘被冻了一下,脖子一僵,仿佛一只遇到了危险的灰色小兔子。  “因为你挨过打所以就该去挡刀,这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三两生得瘦,先是进了庄子又跟着进了城,好吃好喝吃了这么多天,也只堪堪养得脸颊没那么凹了。  图南还特意问过大夫,像她这样从小就被亏待狠了的,也是有些虚不受补,想要养胖都比别人难。  “走吧,你既然不想闲着就跟我去厨房,我做饭,你在旁边背《千字文》给我听。”

三两被她抄在怀里,脚都离了地,竟然是被夹带着就要走了。  小丫头“唉唉”了两声,目光正好看见了墙角堆着的花树和葡萄藤。  “图南姐姐,你今日不用再去讨债吗?小包姐姐说每日跟着你出去讨债可威风了!甜杏姐姐也说要跟你去呢!”

那些花树和葡萄藤都是图南从胡氏宗族各家里要回来的。  图南姐姐带着十几个宅子里的姑娘,堵在了那一家家人的门前,带着锣鼓,将胡家人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宣扬得人人皆知。  一开始胡家人还想着将图南姐姐她们赶出去,可是他们家里的男丁好多都因为放火的事儿被抓去了五城兵马司,剩下的人打不过图南姐姐,又吵不过夏荷姐姐,闹了好几个时辰,只能又赔钱又拔树。  小包姐姐说整个观音寺前街都可热闹了,一开始只有图南姐姐带去的姐姐们在堵门,后来又去了好多的苦主,还有一些一直被胡家人欺压的姐姐们,竟然能把小巷子都堵的进不去人了。  真好呀。  小丫头咧开嘴,悄悄露出了缺着牙的笑。  “哟,我说怎么一转眼儿这三两小猫就不见了,感情儿是来找图南姑娘撒娇耍赖来了。”

偏院的门前,穿着一身桃红袄子的夏荷掐腰站着,见图南夹着三两走近了,她抬手戳了戳小丫头的脑门儿:  “今日我出去采买,买了些糖,余了几块,原想着给你呢,没想到你光头光手一跑就不见了影儿,也不知道跑哪儿挨冻去了,你就是个没口福的。”

夏荷说得恨恨,图南却知道那糖定是夏荷特意给三两买的,此刻也定是专门出来寻人的。  将三两放下,她笑着说:“三两想要去采梅上雪,恰好被我看见了,夏荷姑娘,我家姑娘说晚上做肉包子犒劳宅子上上下下,光面就用了大半袋子,肉馅儿也用上好的猪腿肉,您分糖可少分些,省得这些小孩贪嘴,晚上吃不下饭了。”

一听说要做大肉包子,不说三两,连夏荷都有些馋了。  虽然每日都能吃得着肉,可这样冻人的雪后天,谁不想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呢?  尤其是图南的手艺还好,包子里都是香喷喷结实实的肉蛋子,一掰开包子里就是肉汤横流。  小小吞了下口水,夏荷笑了笑,说:“那可好,今晚上还要去讨债,多吃些,力气也多些。”

说完,夏荷怔了怔,随手解了头上的卧兔儿裹在了三两的头上。  “我从前断没想过,竟是在姑娘手下过上了这般日子。”

说这话时,她神情怅惘,曾经心心念念的情郎,如今正在几个院墙之隔的地方当着转圈儿驴,从前她想着自己能得了那人的宠爱,想得心肝儿肺都疼,现在却觉得那跟梦一样。  是不爱了?不惦念了?  也不是。  “夏荷姑娘,你是喜欢如今的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

图南问她。  夏荷揽着三两,只觉得北风吹进了眼睛里。  “如今的日子有什么好?每日累死累活,抛头露面,说起来连个丫鬟都不如,也就吃的好些,睡得好些。”

说着说着,夏荷就笑了。  笑完了,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落下来,落在她的袖子上,被她赶紧抬手抹掉了。  她看了一眼图南,图南正看着屋檐上的雪。  “真的跟从前比起来,我只是怕,我怕……从前那般的我。”

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小一起长大的青莺都能舍了,连自己的良心都能抛了,现下想想,只觉得那时的自己连人都不是了。  要是没当了人,她这辈子又是什么呢?  心都快被撕碎了,她到底知道有些路是断不能回去的。  “图南姑娘,等咱们讨完了债,再做什么?”

“讨完了债?”

穿着短袄的姑娘容貌平平,一缕碎发被风从鬓边舔了下来,她抬手轻轻送了回去,又理了理袖口。  “债,一时半刻讨不完的。”

她笑着说。  隔了一个院子,坐在文椅上的赵肃睿也笑:  “你们谢家上下欠我的,哪有那么容易就算得清的?你那日既然又是暗示我那李师爷死的蹊跷,又暗中让我知道淮水之事跟谢家有牵连,这就是要卖了谢家保你自己个儿了,怎么又在这个时候退了步?”

小猫儿不知在哪里睡醒了,又跳到了书案上,被赵肃睿一爪子捞在了怀里。  隔着一层薄被,大概也是觉得暖炉暖和,小猫只挣扎了两下,竟然就在他的怀里蜷起了身子。  谢麟安低着头,呼吸有些急促。  出首告发那赵勤仰有不臣之心,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  他爹是个昏聩的,他弟弟如今连废物都不算,就是个两脚站着的驴,还不如他那个驴兄讨喜呢!  他娘有小算计却没大谋划,在府里多半要被祖母当了枪使,至于他那个祖母……  谢麟安真心觉得,如果有一天要天塌地陷,得拿他们谢家上下给英郡王府去补天埋地,他祖母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反倒是这沈氏,从他被抓进庄子的那一日,他就知道这沈氏不简单,跟西厂交好,又把庄子上下管得铁桶一般,这样的人肯在他们谢家蛰伏七年,背后定然有了不得的依仗。  等到沈氏因为杀了人入了牢,没多久又脱身出来,谢麟安心里的主意就彻底打定了,英郡王不过是远在江西的一个藩王,他们谢家可是天子脚下,英郡王就算真有什么真龙之资,他那边龙爪刚抓个地,他们谢家上下就得被陛下抓了祭旗!  只是,想是这般想的,一开始的路也走了,到了此时,谢麟安又生出了些犹疑。  他到底是有些骨气的,虽然不多,但是在面对一个女子的时候,总是能冒出来几分。  “小人不是不愿说,只是其中干系重大……”你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女子,又如何能做了主?  吞了吞口水,谢麟安接着说:“小人、小人还是想见见您背后的人,有了大人替小人担了干系,小人才、才敢说。”

“大人?”

赵肃睿冷笑,这世上还有比他昭德帝更大的?  摸了摸猫耳朵,他说:  “既然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了。”

说完,他笑着说:  “你们英郡王造反,你们谢家最少也有附逆之罪,当诛九族,我只管把你们兄弟二人杀了,剥皮做成鼓去谢家门前敲,大概也能让那赵勤仰露出些马脚。”

他语气平平,谢麟安却听得心惊胆战。  这沈氏的手段,这些日子他见的实在太多了。  冷汗缓缓流下。  他听见沈氏又说:“来人呀,将他拖出去,先用开水活烫一遍,再扔进雪堆里,然后杀了放血,这皮也好剥些。”

“嘭!”

谢麟安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是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他虽然带了百多号人进京其实暗地里又在京中安插了上百人替他办事,朝中风吹草动他都能知晓,据说还勾结朝中大员,我祖母大概也是知道些消息,什么都不肯让我管,只一味让我顺着赵勤仰。至于李师爷他是触怒了赵勤仰之后死的,赵勤仰见了他一次他回家当夜就死了。”

“只是这些?”

赵肃睿冷冷一笑,这谢麟安敢在他面前耍小心思,他可不会轻轻放过:  “这些都能查出来,你这嘴还不如一张鼓皮好用。”

一身血似乎都凝住了,四面八方都沁出了冷意,谢麟安急了:  “当年淮河大水之时我爹和淮河有书信往来我曾看过一封是英郡王写信让我爹探查太子南下之路我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没过多久太子就死了我觉得此事实在蹊跷!”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赵肃睿呆住了,手下一失力,差点把手塞进小猫的耳朵眼儿里。  他哥?  跟他哥之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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