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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的寒冬。
本应是最不该热闹起来的季节,有鹿部中却传来阵阵孩童的嬉闹声,就连大人们也都各自忙碌,好似在准备着什么。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只有叶不开心,她看着忙碌的众人,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轻蔑的笑容。 却不知她所嘲笑的究竟是众人,还是她自己。 没有人在意她在做什么或者要做什么,只有被族长吩咐看守她的两个族人时刻紧盯着她这个有鹿部的祭司。 祭司?如今只剩下个空荡荡的名号,原本还残存些许的权力与威信在不久前那个消息传来之后便顷刻间消失殆尽。 如今除了那两个人外,只有来往时经过她身边的一些族人会偏转头来看上她一眼,脚步却丝毫不放慢。那目光中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怜悯。 叶在想,假如部落没有东迁至山灵,属于她的结局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也许吧……假如没有遇到山灵,部落又发展得更胜以往,看在老祭司的情面上,还有叶毕竟也对部落做出了不少贡献的事实上,她或许有朝一日可以成长为一位真正的祭司。 像雨那样真正的祭司,就连族长与部落里的老人都会对其尊敬顺从无比。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叶自嘲地想。 那些带着怜悯目光看向她的族人大概觉得她会诅咒自己的命运,会后悔成为所谓的祭司。 但她从不后悔。 不后悔成为雨的继承者,也不为正式成为部落的祭司而后悔。 她对山灵部落怀着恨意,但这种恨意也只是淡淡的。她的族人是如此满意于山灵的安排,而她将面临的未知而恐怖的未来也正是他们,正是这些有鹿部的族人们所促成的。 如果她将看见深渊,那么会是她的族人亲手将她抛入深渊。 如今,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山灵附近的部落都没有祭司了。 不久之后,有鹿部也会失去他们的祭司,甚至连有鹿部本身都会消失。 在山灵的传说里,只有山灵部落是“山灵”所庇佑的子民。其余的人都是违背“山灵”旨意的流放者的后代,生来便身具流放者的罪,流淌着有罪的血。 然而终究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代,有罪者后裔所流淌在血液里的罪并非不可饶恕。他们只需回到山灵部落的领地附近,就能够和山灵部落一样同享神明的恩赐,四季都可以抓到充足的猎物。 有了充足的猎物,就意味着有了充足的食物,连叶都无法否认,这确实是巨大的恩赐。 然而在山灵部落的说法里,神明的宽恕还不止于此。流放者的后裔甚至可以拥有重归山灵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要隔很长时间才会有一个部落获得这种荣耀。 被选中的部落可以重归山灵。 前提是不能悖逆山灵。 山灵部落认为“山灵”是世间唯一的神明,那么所有其余的信仰自然都是悖逆,所有其余的神明尽是“伪神”。 有鹿部原本所信仰的神明自然也是伪神。 叶当然知道这一点,她还知道那个部落里所信仰的神明根本不存在,这是祭司一脉无数代流传下来的秘密。 而在属于老祭司的秘密中,有众神存在于“世界之外”,他眼中的众神与有鹿部传说中的神明显然并不是一回事。 山灵的信仰与有鹿的信仰原本并没有你死我活的矛盾,可当有鹿部被选中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山灵部落是如此强大富足,冬天也能人人吃上饱饭的好日子在他们看来只是常态,而山灵族人真正的享受……有鹿部根本想象不到! 所以当有鹿被选中的好消息传来,众人都为之欢喜。而在山灵作下承诺(有鹿的首领在部落融入山灵后依旧可保持一些权力)后,就连族长也心动了。 在这件能让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事情里,唯一的阻碍就是叶。 所以叶不怪他们,他们也只是想更好地活下去罢了。 宣布放弃部落原有的信仰和正式加入山灵需要两个不同的仪式,而前者必须先于后者举行,把叶交给山灵部落是这个仪式最重要的一环。 叶无法想象自己到底要面临什么。 她也为附近其他部落中那些未曾谋面的祭司们感到悲哀,有鹿部好歹是取得了加入山灵的资格才准备放弃信仰的。而那些如今没有祭司的部落,曾在什么都没得到的情况下便放弃了他们的信仰,放弃了他们的祭司。 他们这些祭司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被捆绑在祭台上烧死?在众人的围观中任由野兽分食?现在的雪下得很大,莫非她会被剥去衣物,在刺骨的大雪中慢慢冻成冰块? 叶打了个哆嗦。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真的要面临厄运之时,恐惧依旧侵占了她的内心。 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还有很多很多的风景没来得及看。比如老祭司随口提过的大海、宇宙还有别的什么,但是她的境遇显然不决定于她自己的意志。 十九年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令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看遍万里路的风景、思考完世界与人生的意义、背负起一份责任……但终究还不够长,还不能让她不留悔恨地在这个年岁终止生命。 她悲伤并恐惧,但她早已学会不再流泪——起码不会在族人面前显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即便想必那些人已经不把她当做族人了吧。 在两人的看守下,她返回祭司的屋子。 在成为祭司的那天,她戴上了石骨头冠,拿起骨杖,在身体上画了象征神明启示的秘纹,起誓要守护部落的信仰与传承。 今日她将因她的身份获罪,成为有鹿部最后的祭司。 于是她旁若无人般解下兽皮的衣裙,在身体上画着象征神明启示的秘纹,穿上装饰鸟羽的装束,戴上石骨头冠,最后拿起祭司的骨杖向外走去。 二人不敢迎向她的目光,低头不语、面红耳赤,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别的什么。 部落众人已经修整完毕,他们将走向山灵的领地,配合山灵完成仪式,然后成为山灵的一员。 叶从人群后方径直前去,所到之处众人皆向两侧分开,下意识间以古老的礼仪向她低头致敬。 她来到众人的最前端,眼神平静如冰冻的溪水。 族长看着她走来,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同样这一身穿着的族中长辈。他狠狠摇了摇头,提醒自己她并不是雨,只是雨的继承者。 这一日,西来的有鹿部再次向东走去。 在部落的最前方,叶与族长二人并排行进。 她平静庄严,如巡视领地的王;他侧头避开她所在的方向,像躲避勇士的懦弱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