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汪尚书几人具是焦头烂额。 搬来的文书摊在地上,他们也顾不得形象,跪坐着翻看、整理。 柳殷看得眼睛发胀,用力揉了揉,道:“真是叫人无从下手。”
这也不是他推责任。 颜氏一族把持祁阳矿产,从前朝到现在,已经有几十年了。 前朝的事儿,今时今日当然管不了。 可只看今朝,大周建朝二十多年,哪怕是一年归整一册子,也得累个二十余册,更何况,衙门里做开采的各种活计,也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单纯列个数字就完了的。 其中包含的内容太多了。 前一年的总结,新一年的预算,每个矿场动用多少劳力,要配备多少粮食、工具,几个爆破的点,又深挖多长的矿道,采出来的矿经过几次刷选、状况如何,后续冶炼安排,冶炼的人力、工具也得布置上,为运输又修多少路途…… 他们今儿搬过来的,不过是其中一部分,真要仔细计算这其中的关系,工部衙门里还有两大架子的旧档要翻呢。 汪尚书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平心而论,他自认做事还挺仔细,底下人也负责。 底下州府报上来的数,配合着前后年,都会认真辨一辨。 真是明显的差池,这几年里早就被发现了。 只能说,颜家不愧是经营矿产的老行家,怎么做手脚,人家有数着呢。 他们这些官员,再学再上心,毕竟没有在祁阳矿场里待过,真看不穿那些有心设计好的文书。 “太早的别管了,”汪尚书道,“先从近几年的入手,十年吧,就看这十年……” 柳殷和郭淮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边上,黄太师与范太保亦在翻阅,他们工部侍郎哪有躲懒的道理。 黄太师一页页看,时不时与范太保低声交流两句。 外头,响起匆匆脚步声,以及内侍、侍卫们问安的声音,是皇上回来了。 皇上大步迈进来,一看到那满地的文书,以及急急忙忙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汪尚书等人,他的脸拉得老长。 “成何体统!”
他不满极了,又问,“看出名堂了吗?”
汪尚书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废物东西!”
皇上骂了声。 汪尚书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确实看不穿颜氏的把戏,但他多少还有点心眼。 “皇上,”汪尚书道,“虽未掌握具体状况,但臣刚刚翻看时,隐约抓到了些线索,太模糊了,也不知道怎么表述,臣想即刻回衙门,与其他相关文书比照比照,兴许能有些收获。”
柳殷活络些,当即接了话:“臣等带来的文书,不够全面。”
皇上嫌弃地看了眼被文书弄得乱糟糟的地面,手一挥:“赶紧收拾了,滚回去!”
汪尚书忙应了,招呼两位侍郎匆匆整理完文书,怎么抱着来,又怎么抱着走。 御书房里,范太保与黄太师没有走。 “您去见了太后娘娘吗?”
范太保问。 “辅国公也在慈宁宫,听他和母后的说法,对祁阳之事毫不知情。”
皇上道。 黄太师对此并不意外,他以试探的语气,问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话一出口,黄太师就从皇上的眼神中抓到了一丝不忿。 “母后请太师出手。”
皇上顿了顿,把皇太后的想法一一讲了。 黄太师摸了摸胡子。 别听皇上说得还算平和,但眼神中闪过的情绪,瞒不过黄太师。 皇上对现今的局面束手无策,不得不听从皇太后的指点,同时,亦对皇太后的指点心存不忿。 在他与范太保不断提及皇太后“有理”、“可行”之后,皇上的这种不忿,会继续扩大。 这一点,倒是与当初皇上与徐太傅之间的处境颇为相像。 不得不接受对方的越俎代庖,又心存逆反…… 还维系住这份关系的,不过是“母子血缘”而已。 黄太师便道:“娘娘的想法,不失为眼下的一个应对之法,但要真正破局,还远远不够。”
“太师有什么好主意?”
皇上问。 “老臣先前就说了,老臣连驳斥谢羽的檄文都无从下手,现在,也就是遵从娘娘的意思,”黄太师苦笑,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一事,老臣始终没有想明白。 在老臣看来,老侯爷他们清君侧,是对当日那道圣旨的反击。 他们对大周无疑是忠诚的,皇上当时为何坚持说,他们一定会造反? 皇上能否给老臣们一句准话? 您真想要他们的命,还是这事儿还能缓和? 倘若可以缓和,那就借着此次机会,派老臣也行,太保也行,或是其他人,明面上共同剿灭祁阳颜氏,暗处去谈和,看看能不能谈拢。 倘若真就是不分胜负不收手,哎,老臣还真就是想不通……” 黄太师说得长吁短叹,范太保亦是一脸为难。 皇上咬着后槽牙,心烦极了。 他何尝听不出这两人的意思? 他们在怪他当日不顾反对之声,坚持下那道圣旨! 可他们懂什么? 他们又不知道他坐在龙椅上,担心什么,不满什么?!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冲口把林繁的身份点破,让两个老头子知道,林繁早就盯着皇位了。 话到嘴边,皇太后那厉声的质问在脑海中回想,皇上硬忍着,把话都咽了下去。 不能说。 一旦说破,他们会向着哪一边? 会不会偏向林繁? 皇上说不好。 二十年几年前,三公心中,的确更满意他而非赵临,皇上也很想说,时至今日,三公依旧如此。 再说了,赵临在林繁这个年纪,得到的功业更多更大。 连赵临都输给了他,何况赵临的儿子。 可是,皇上不敢赌…… 见皇上忍下了冲动,黄太师在心里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他在皇上去慈宁宫前、与回来后,两次试着引导皇上把林繁的身世说破。 此事若能从皇上的口中说出来,事半功倍。 可惜,都没有成功。 还是火候欠了些。 那就,只能再炖着。 炖到火候够了,掀开锅盖,自是香气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