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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故事的一开始,就和狄玥预想中的情况,完全不同——
2014年2月23日的夜晚,她走进梁桉一的家。 他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气质最轻盈、松弛的,品味也优雅。 因此,狄玥曾在心里,羡慕地猜测过。 她想,梁桉一的人生定是一路顺遂的,家庭和睦、不愁钱花,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任何压力。 可唐良推翻了她所有假设。 梁桉一母亲家那边,确实条件殷实。 梁母是燕城人,念大学时,认识了在校外餐馆勤工俭学的梁父。谁也说不上当年是怎样特别的缘分,让温室里生活的富家小姐,爱上了满身油烟气的穷学生。 家里人曾尝试拆散,但都无果。 到他们毕业那年,6月中旬毕业季,梁父家里老人突然病危,梁父回到南方小城,照顾老人。 仅仅十几天后,老人过世。 梁母家里经商,原本计划在那年梁母毕业后,举家去国外发展。 但梁父变成了孤儿,她毅然决定放弃出国生活的机会,离开家人,到南方小城去发展、去陪伴梁父。 老人过世后,梁家留下一间经营了近30年的早点店。 梁父继承了早点店,而梁母在附近找了家公司做文员。收入不算多,但两人感情很好,精打细算着到结婚那年,也攒够钱买下了早点店楼上的那套房子,作为他们的居住空间。 夫妻同心,也算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桉一确实出生在幸福家庭,父亲吃苦耐劳,母亲温柔体贴。 他很小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在温馨的小家庭里,看春晚、包饺子,也去户外贴春联、放爆竹、看烟花。 父母很宠梁桉一,从小培养他学习音乐。 时隔多年,当初决裂的家人也渐渐恢复了联系,偶尔母亲收到国外寄来的信笺,脸上也并无羡慕神色。 她只是微笑着,提笔写下他们的生活琐碎,夹一两张三口人的照片,寄给梁桉一的外公外婆。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南方小城空气温润,梁桉一在父母的爱与陪伴下,生活得无忧无虑,拥有快乐美满的童年。 事情出现转折,是在他8岁那年的梅雨季节。 那天雨下了几乎整夜,梁父与往常一样,凌晨3点钟起床,为早点店做营业前准备。 他的手工牛肉丸,格外受街坊邻居的欢迎,每天都要排长长的队。 哪怕雨天,也有人举着伞冲进来:“梁哥,牛肉丸来五份啦,家里老小等着我买回去吃,没有牛丸汤,都不肯吃饭的啊。”那时梁桉一上小学,阴雨天,格外犯懒,起床后睡眼朦胧地洗漱,晃悠到下楼,坐在早点店里的小桌旁,等父亲给他煮早饭吃。 惊醒他的,是外面的一声叫骂。 街上突然骚乱,对面巷子里有人打架。 赤着上身的男人揪着一个姑娘的头发,拖行她,那姑娘不知是哪里受伤,满身是血,狞呼不绝,但男人没有丝毫怜悯,满脸凶相,回身继续踢打她。 周围很多人围观,有人隔着人群用言语试图阻拦,但都被男人目光吓住,无一人敢上前。 不知是什么时候,梁父放下了手里的大汤勺,跑过去,勒令那男人放手。 那时候手机远没有普及,梁父向不远处电话亭的婆婆喊话,拜托她报警。 这个行为激怒了暴徒,上前和梁父扭打在一起。 梁母从楼上下来,刚好看见这样一幕。 她只惊呼一声,然后紧紧捂住了梁桉一的眼睛,声音颤抖,但强做镇定:“宝贝别怕,你爸爸很厉害的。”
其实在一起生活久了,梁母早已经和梁父一样,张口总是温柔的南方口音,只有那天,她的指尖颤兢兢,说了燕城的方言。 那暴徒是个惯于寻花问柳的混混,没什么真本事,也就对姑娘才敢动手,梁父每天做手打牛肉丸,剁馅搅拌,几百斤牛肉里练出来的力气,尚且能招架。 梁父把人按在地上时,民警也迅速赶到现场,检查过后,知道姑娘都是皮肉伤,便把两人一起带走了。 争执时,梁父摔倒过,被旁边一家铁栏划伤,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 梁母带着哭腔,拿了医药盒,帮他消毒包扎,心疼得不得了,小声埋怨他:“逞什么英雄呢,看看你伤成这样。”
梁父是好人,周围邻居谁家有忙他都会帮。 他抹抹额头的雨水,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来来来,牛肉丸管够。”
早点店内的食客和外面排队的人,都为他鼓掌,说他路见不平,是真英雄。 梁桉一在满室夸赞声中,溜到父亲身边,看他缠着绷带的手臂,担心询问:“爸爸,你要不要去医院呀?”
“不用,小伤,不碍事。桉一好好吃饭,一会儿妈妈送你去学校,要乖哦,听老师的话。”
“嗯!”
临走时,梁母无不担忧地退回来,说她去单位请个假,送完梁桉一就回来帮他干活儿,让梁父好好休息。 她瞪他:“你不许逞能,忙完就去歇着。”
梁父笑笑:“好好好。”
可舆论就是在那个早晨,悄然改变的。 早餐时间还未过,那些食客还拥在餐厅里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好的姑娘给打成那个样子”“作孽哦”,一片热闹唏嘘。 派出所的民警匆匆忙忙跑来,要带梁父去医院。 他们说,那对男女打架的缘由,是因为被查出得了“AIDS”。 彼此间私生活都不干净,都怀疑是对方带来的,男人指责谩骂,最后上升为拳脚相加。 起初店里只是安静一瞬,像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民警见梁父怔着未动,急了: “走啊,快跟我们走啊!”
“你知道‘AIDS’是什么不?那是艾滋!”
“你那手臂伤口那么大,肯定沾上他们的血了......” “得赶紧去筛查,看你有没有被感染‘HIV’病毒!”
梅雨季的雨,像是总也下不完,窗外一声闷雷。 食客像是忽然被惊醒,各个起身,惊慌逃窜。 好像空气里弥漫着致命毒气,再稍微晚一秒跑出去,他们就会死亡。 梁桉一被从学校接回来,街坊看见他,马上掩住口鼻、退回去紧闭房门,避他如蛇蝎。 他那时候小,不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家后只看见梁母哭肿了眼睛。 梁父坐在一旁,像是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背,可手伸到一半,又急急撤回。 那时候,科技与医疗远没有21世纪的现代先进。 甚至,距离国内首例发现“AIDS”和“HIV”,还未超过10年时间,“HIV”检测设备并不算完善,光是等待结果,便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那几个月,像有一柄利刃,悬于他们一家三口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比生病更难熬的,是人言。 住在巷子里那位姑娘没什么生活本领,辗转过几个男人之间。 因而,她患“AIDS”的原因,被人们冠以诸多妄断。往日同她走得近、有交集的人,也多被猜疑。 流言发展到后面,梁父也被牵扯进去。 说有人自己亲眼见过,那姑娘来早点店买牛肉丸汤,梁父对她很是和颜悦色,还多送她牛肉丸子吃。 “他们喏,万一是有过不正当交易的呢,男人嘛。”
“就是,要么那天别人都看热闹,就他急着往前冲。”
“外面的女人有几分姿色,就比家里的老婆顺眼,瞧瞧,现在还可能艾滋嘞!”
“哎,我说呢,怎么那样急着逞英雄。”
善举已然变成了“逞英雄”。 目的也不再是单纯的路见不平,成了“别有用心”。 那些非议,梁桉一的父母并没有让他听见。 起初梁母和梁父告诉梁桉一,爸爸可能会生病,所以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居住,要等几个月,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怎么治疗。 他们把梁桉一保护得很好,给他在学校请了假,早点店也关掉,三口人在家里,陪梁桉一弹琴,情绪低迷,但偶尔也还会有欢声笑语。 可后来,事情再次生变。 邻居家20岁出头的男孩不规则发热近月余,体重严重下降、腹泻、咳嗽,在家里吃药,总也不见好,似乎还越来越严重。 家里人怕出事,慌忙把人送去医院,经初步诊断,居然怀疑他是“AIDS”患者。 男孩的家人拒不承认儿子接触过巷子里那位姑娘,一口咬定,一定是因为在梁父的早点店吃过牛肉丸,才会患病。 一时间,在早点店吃过牛肉丸的街邻人人自危,吓得都跑去医院,稍有个头疼脑热,都觉得自己是染了“HIV”。 事情愈演愈烈,那些污秽的话,再次四散,比之前那些揣测难听一万倍。 梁母梁父虽然做着普通工作,但都是大学生,两人商量过后,把搜集到的关于“AIDS”和“HIV”的知识,手写在纸上,由梁母带着梁桉一,去外面张贴、宣传,希望能以此平息或者安抚这场恐慌。 空气不会传播! 普通接触不会染病! 请大家不要怕! 可他们出去,被人泼水丢菜,说让他们滚回家去。 某天夜里,梁桉一正在熟睡,二楼玻璃窗突然被打碎,有人丢了一串爆竹进来,声音炸响,一家三口都被惊醒。 那些人在楼下泼了猪血,用红色油漆写了很过分的字样。 梁桉一那时年纪太小,心理承受能力远不及成年人。原本他就十分担心父亲,突然又受到惊吓,应激性失聪。 那夜之后,梁桉一长达7个月,无法听见声音。 也是那几个月听不到声音的时间,让梁桉一变得敏感。 对他人情绪、周围气氛的感知,都比旁人更敏锐。 ...... 唐良说,刚认识时他也觉得梁桉一这人挺神奇,偶尔像能看懂人心思似的,没想到原因竟然是这样。 学做炸酱面的那天,狄玥站在梁桉一家厨房里,追着梁桉一问: “梁桉一,你有读心术么?”
“你还说你没有读心术!”
梁桉一送氢气球和玫瑰给她那天,她趴在阳台护栏上,兴奋地向下望,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见你?”
他轻笑,说,“读心术。”
唐良顾叹这段往事时,那些场景一帧帧,自狄玥脑海中闪过。 根本不是什么读心术。 骗子。 那只是他脱落掉陈年旧痂,但因伤口过深,而留下的受伤痕迹。 看上去比其他皮肤更强韧,可那总归是疤。 是深深痛过,才会留下的。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狄玥摇头。 唐良嗤笑一声,说了另一件残酷现实: 当时在国外发展得十分好的Josefin,突然打算隐退,公司周旋良久,未能达到目的。他们只有那么一棵摇钱树,失去后,开始走下坡路,领导层居然想要推梁桉一出去包装做新的艺人。 毕竟“L”很神秘,本来就自带话题。 “那群小人,去查了梁桉一的身世,我知道的这些资料,都是从公司一哥们手里看来的。”
不过幸好那时,也有其他领导层惜才,极力反对这一举动。 且梁桉一也有了自己的经济积累,直接拿证据走了法律流程,和公司解约,然后回国发展。 雨声泠泠,狄玥觉得冷。 不知是否错觉,有股凉气,从头顶蔓延到脚踝,像身处南极。 她隐忍着没有开口,怕自己会哭出来。 现在不能哭。 唐良一定知道更多更多,她要听他讲完。 他们是用中文交谈的,咖啡店老板大抵听不懂。 但也许,他们之间的氛围太过悲伤,老板不知何时关掉了音乐,端了杯咖啡坐去远处,把空间留给他们。 昨夜宿醉,唐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嗓子又哑了。 可他喝了两口咖啡,继续说下去。 随着唐良的讲述,狄玥像是被带回到90年代初期。 她想象着那座南方小城,梅雨季节大概如同凉城,雨连绵不绝,那些人冷漠地对待着幼小的梁桉一和他的家人。 梁父不能再经营早点店,梁母也不能再去上班。 没有人愿意与他们交谈、交往。 他们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社会属性,退缩回自己家里,守着最后的阵地,依然乐观地自我安慰: 明天会好的,面包总会有的。 生活已经举步维艰,可最艰难的,还是到来了。 几个月后,梁父的筛查结果出来。 确诊他感染了“HIV”。 那柄利刃,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