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宋宁打开门，进来里屋，打好包裹，走到秦深的床边，替她把被子往里掖了掖。她一向身体不好，昨日又熬了一夜为他染布，宋宁实在是怕她感了风寒。

宋宁一大早就出门了，把前些日子订的襦裙取了回来。他们的生活太苦，秦深细白的手都已结了茧，看着可怜。十几岁的小姑娘，哪一个不是想着胭脂水粉、神仙话本，梦着嫁个踏云而来的如意郎君？可是他的小姑娘连一个及笄礼都没有，她虽然没提，但和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宋宁又怎么看不出她眼底的黯然，宋宁心疼得紧，拿着背柴得来的二钱银子给她做了件衣裳，希望能让秦深高兴些。

他能给秦深的实在太少。秦深长得好，性格也好，提亲的人上过几次家门，每次遇上，宋宁总要躲出去做活，直到晚上才回来。结果如何也从不用去问，只需看看门上的匾额是否安在，他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风俗，定了亲的女子需要把自家门上悬挂的匾额送到夫家题字，相当于是订下婚契。宋宁默默数了间隔，想了内容，跟着刘秀才练了上千遍的红豆寄相思，梨花渡白头，但也只敢在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慢慢盘算。

少年心事如最爱的书，到末了的那一章却没翻开的勇气。不是不爱，而是没有底气说爱。他环顾四周，两只磕了口子的破碗、吱呀作响的旧纺架和耷拉着半片残叶的新栽梨树。

即使老树年轮扩长，花朵开放凋谢，大雪扑满地面，夏日光影闪烁。屡变星霜，这些美景，他们都并肩尽数看过了，但只能止步于此。秦深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段无望的爱情中，为了能够拥有一段与她相伴的日子，他降下了自己的体温；停止了自己的心跳；秦深靠近他的时候，一万朵梨花竞相开放，他从来也闻不到。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内心不断涌现的渴望。

此刻，宋宁即将远去，他能做的只有牢牢记住秦深的样子，以便日后，他梦中在花海嬉戏的精灵会有清楚的脸庞;以便日后，他遇见浪漫春日里的花朵，都会想到秦深浅笑的唇瓣;以便日后，他在战场上坚持不住的时候，都能想到秦深的眸光来聊以慰藉。

宋宁本不想奔赴远方，他没什么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大志向。他的爹娘早就死在了战场上，爹当了兵，娘也被征去成了军营里的厨娘，临走时把他托付给了叔叔，宋宁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好好长大。他们这一走就是好久。

这世道本就不好，连年战乱，荒废了不知多少田地，叔叔家也不好过。寄人篱下，受人排挤是常有的事，宋宁都咬牙忍下。他想，等到爹娘回来就好了。没想到，等来的是两封冰冷的讣告信……

在很久以前，宋宁就明白雪是会吃人的。残忍的北国在进入冬季时候总要消亡一些生命，落进湖里结冰的野兔，来不及南飞的候鸟，甚至是因为常年战乱流离失所的流浪者。那些僵直的肌肉，面目扭曲的模样一直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没想到他的爹娘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就连尸骨都没看到，只拿着几件留在家里的旧衣服做了坟冢。这令宋宁对冬天的恼恨又加深了几层。

他想，要死也要死在温暖的春天，有暮鼓晨钟，还有青草绿叶稚嫩的芽尖，是他喜欢的，柔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