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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不到一个星期,韩云妮的宝贝女儿就要度过25周岁的生日。她一点不记得生女儿时的疼痛,那不过是些肉体的辛苦罢了,而在那一夜之前和之后,生活所给予她的痛苦才是真真实实的钻心。
女儿的电话打到单位,她去接,手套都来不及脱掉。 上一次,她抽了女儿一个耳光,悔得一个星期没怎么吃饭。她从不知道该怎么管束女儿,除了巴掌,拿不出别的办法。她太害怕女儿犯错,走了自己的老路,可是女儿越大越管不住,小的时候,挨了巴掌还会用温顺的笑来讨好她,上一次见面,从头到尾不见女儿一丝笑,挨了打,更是把她当仇人一样。 韩云妮想要告诉戚澄,她省出来的存款累积到了六位数,足够供她继续念书深造了。她抓起电话,深吸了两口气,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女儿,并且威胁她,要是再不听话,她就住到海州去,看住她。可是,女儿跟她问起了“程立波”,她险些晕过去。 她在同事们关切的声音里,趔趔趄趄地跑回家,一推开房门,首先看到的是瘫坐在地上哭得鼻涕挂在嘴唇上的戚中华,女儿则面无表情地在沙发上坐着,她曾无数次在梦魇中看见过类似的场景。 韩云妮合上房门,走到戚中华身边厮打。这样的家暴场景勾起戚澄痛苦的回忆,她看不下去,站起来,喊了一句:“别打了!”,韩云妮被女儿的声音喝住,一个晃神,戚中华趁机逃跑了。
戚澄没有去拦。她必须承认母亲总是用“窝囊废”三个字去评判她叫了二十四年爸爸的男人算得上写实。 在母亲回家之前,“父亲”就哭得涕泗乱飞,不过,戚澄觉得他的鼻涕眼泪不像是为着伤害了她而悔恨,至少大部分不是,他悔恨的大概是他冲动地毁了好不容易盼来的富足的生活。 戚澄想起从前,每一次母亲动手打她,他都当做没有看到一般快速逃离“拳台”,从来没有一次像别人的父亲那样站出来拯救她。她终于明白了,扭曲她的家庭氛围的罪魁祸首并不是贫穷,而是恨意与不甘。 戚澄还没开口问,韩云妮就哀求她:“别问!别问,别开口……” 母亲的语气从强硬到软弱,直至发不出声音,到最后,她只能用眼神来哀求,求女儿不要再问关于程立波的一切。母亲一双并不算秀丽的眼睛像外凸出着,看起来,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命勒住了咽喉。 韩云妮不愿意再去提那个名字,可是却无法阻挡往昔在脑海中跑马。二十多年过去了,韩云妮仍旧会想起那个长得像电影明星一样的男人,他送给她山里采回来的小花,在没人的屋子里亲吻她。 当年,她被青覃的远亲请去照顾产妇坐月子,闲得无事,就帮隔壁梨膏糖铺子做糖。在梨膏糖甜蜜的香气里,一个好看得整条街所有的适龄女子都热烈讨论的男孩子对她说喜欢她。 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在他猛烈的攻势里尝了禁果,她满以为会嫁给他,可是隔天就看到他搂着别的姑娘钻了小危楼。 韩云妮知道自己是错付了,可是她怀孕了。她六神无主地去找程立波,却在墙根下听到他跟别的女孩子说:“趁早自己解决,要是不会,可以去问香烛厂的刘丽丽,她上个月才做了一个。抓紧,别缠着我,别把事情闹大,你想让人把我当流氓抓了吗?把我逼急了,对你没好处,我可不信佛!”起初,她是想弄掉肚子里的孩子的,蹦高、伐木、挑水,什么活苦她做什么活,可是那生命执着地在她的体内生长,怎么也弄不掉。 在最无措艰难的时候,一个看起来老实忠厚的男人注意上她。戚中华是伐木教员,算得上是韩云妮的师父,他不小心看见韩云妮给肚子裹布条,撞破了一切。出乎韩云妮的意料,戚中华竟然说愿意与她结婚,帮着她遮遮掩掩地把孩子生下来。 她以为自己碰到了可靠的男人,打算用一辈子去感恩。可是,渐渐地,在漫长的相处里,韩云妮终于明白过来,她以为的雪中送炭,不过是场趁火打劫。 戚中华在工作的第二年,就被滚木伤了腰,除了人人皆知的腰伤,那场事故还让他患上了不能与人言明的隐疾。他会愿意娶韩云妮,根本不是因为爱情,他只是需要找一个人来全了自己的面子,他就是骗婚,利用她的羞愧,心安理得早早病退下来,让她养着整个家。 这样的生活并不是韩云妮希望的,但她已经一步错,步步错,无法挽回了。 女儿长大了,越长越漂亮。邻居们开玩笑,说他们家是基因突变,养出了电影明星一样的女孩子,以后肯定是要享福的,将来一定会有金龟婿把家里的门槛踩平。 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韩云妮的心都在发抖,她的人生经验只有男人都不可靠这一条,她唯一能给女儿的保护就是不让女儿出风头,不被男人给盯上。 于是,她故意把女儿当男孩养,往糙里带,从不给女儿温柔的关心,她希望养出一个比男孩还坚强的女儿,将来远远离开林镇,捧一个铁饭碗,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妈,”戚澄问,“你是恨我吗?”
“我怎么可能恨你!”
韩云妮哭了,她说,“我这一辈子要不是因为有你,早就去死了。我爱你,女儿,妈妈爱你。”
“真是一点也没感觉到。”
戚澄这话说的赌气。
韩云妮泪如泉涌,她认定了心里的苦无人能懂,她抽噎着说:“妈妈对你凶,心里也疼啊。但是,你得坚强,得皮实!女人不能娇滴滴地指望男人。姑娘,你听我的话,好好念书去。老杨家儿子工作两年了还能考研,你也考研去,好好念书,妈妈供得起你!我这辈子吃男人的苦,吃得太多了!不能再看着你受苦了……” 戚澄无声叹息,她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太多,却理不出头绪。 她的心经历了狂风骤雨,却没有天塌地陷,她平静得自己都诧异。 或许用爱恨交加来形容母亲对自己的态度最准确,她确实相信母亲是爱她的,只可惜,恨是爱的畸变,因爱生恨,不是因为爱得浓烈,而是病得不轻。 “妈,我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长久以来的情绪管理让戚澄稳住了自己,她的话虽然说得轻缓,却饱含力量。韩云妮停不下摇头,痛心疾首地说:“你得听我的,你不能选错。”
“错了就改。”
“你这个孩子,怎么就是不听话?”
“妈妈,你一直教我要坚强,我听的。”
戚澄从桌上取了面巾纸,递给母亲,母亲不接,她就把面巾纸叠了叠,然后轻轻按在母亲的眼角和眼尾。 “你不要再打人了,打人只是生气,不是勇气。我走了,过年再回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