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岚眼里水波荡漾了一下。阮朱琪转头看向天边,今天的夕阳倒是真好看,红彤彤的,像一团火焰。和斛律光的一些回忆渐渐开始浮上心头,阮朱琪记得,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老将军,当年很是心疼自己一路从长安逃亡到北齐,还说日后要寻一个好的夫婿,让阮朱琪安顿下来。“爹爹……女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阮朱琪扶着城墙抽泣起来,眼看着城下北齐的将士越来越多,衰败的气息已是一步步靠近,“求爹爹,保佑宣十度,这一仗不能再输了!”
“娘娘莫要悲伤,这一战我们不一定会输!”
韩长鸾不知何时站在了阮朱琪身旁,目光坚定地看着底下的将士们,“只要陛下鼓舞起了将士们的斗志,邕皇想进邺城,不是容易的事情!”
阮朱琪缓缓站起身,擦干了眼泪,眼神迷离地看了眼韩长鸾。这个人原本是个淡泊世情的书生,却因自己的固执被卷进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这些年,自己指使韩长鸾做了不少违背良心的事情。如今,阮朱琪心中没有恨意,终是发现自己欠了不少人。她欠斛律岚,欠斛律光,欠韩长鸾……还有辜负了宣十度。“陛下在哪里?”
阮朱琪记得韩长鸾说过,宣十度这时候要去说一些抚慰军心之言的。“文昌殿,正在准备那篇陈词,娘娘不必担心。陛下聪慧,过目不忘,不会出错的。”
韩长鸾一眼便明阮朱琪此刻的想法。“长鸾,这些年谢谢你。”
韩长鸾虽然这么说,阮朱琪却依旧知道,这一仗他们输的可能性太大了,她不想让韩长鸾再为这件事费心了,“你帮本宫做最后一件事吧!事成之后,你拿着本宫给你的玉佩去找周帝阮文邕,他会实现本宫对你的所有承诺。”
“那娘娘呢?”
韩长鸾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阮朱琪淡淡一笑,道:“本宫去找陛下!”
阮朱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去文昌殿不是为了搅乱的。宫里的守卫明显变少了些,这种时候可以逃难的,让他们逃了便是。芸香上前推开文昌殿的门,小手微微有些颤抖。“芸香,别怕,凡事有本宫在!”
阮朱琪安抚了一下芸香的情绪,毕竟这丫头跟了自己这些年,也算是忠心耿耿。殿内,宣十度正抚摸着高恒的小脸,目光流露出一种难舍难分的情绪。阮朱琪心头一酸,强忍着眼泪,对高恒说道:“恒儿,母妃有事要同父皇说,你跟芸香姑姑在外面玩一会儿好吗?”
高恒听话地点点头,小跑到芸香身边,主动伸手牵了芸香的手。“母妃,亡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夫子说我们要亡国了呢?”
高恒扬起脑袋,困惑地看着阮朱琪。阮朱琪心里痛了一下,俯身在高恒额上亲了一口,柔声说道:“亡国就是恒儿不是太子了,身边就没有服侍的奴才了。不过夫子是骗你的,我们不会亡国的。”
高恒似懂非懂,小心翼翼地拉着阮朱琪的衣裳,怯怯地问道:“那父皇和母妃还会在恒儿身边吗?”
“会!”
阮朱琪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
高恒放松地舒了一口去,微笑着拉了芸香出去。阮朱琪看着高恒蹦蹦跳跳的身影,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是她,是她让高恒小小的年纪就要担心这些事情!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阮朱琪深吸一口气,趁人不注意偷偷擦去眼泪,强颜笑着走到宣十度身边,道:“陛下,三军将士都回来了,在城外等着陛下呢!”
“不过是强弩之末,我还挣扎些什么?再挣扎也只是徒增伤亡罢了!”
宣十度淡淡地说着,眼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深情专注地注视着阮朱琪,似是要将这眉眼,牢记于心。“宣十度……”阮朱琪喉头哽咽了,“我们不能认输,不能认输!”
泪水喷涌而出,此刻阮朱琪心中只有悔恨。“有时候,我在想,当年没有赐死千傲哥哥,絮现在是不是安安稳稳地做着兰陵王妃,跟千傲哥哥幸福地在一起。”
宣十度伸手,抚过阮朱琪的脸颊,一点点擦拭着阮朱琪的泪水。“宣十度!”
阮朱琪拼命地摇头,道,“不要再说这些了,我们还没有输!”
“絮,”宣十度轻轻将阮朱琪搂入怀里,“不要哭了,这些都是我欠下的。我欠千傲,欠冯小怜,还有很多很多为我而死的将士们。我欠了很多条人命!”
阮朱琪泣不成声,斛律岚临走时最后一句话便是冯小怜为救她而死,原来宣十度早已知晓了!“不是的,宣十度,不是的!冯小怜的命是我害了的,千傲的死也跟我脱不了关系,这些都不是你的错!要偿还也该是我去偿还!你不能放弃,我们还有一丝机会的!”
宣十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未名的微笑,忽地一下,阮朱琪觉得脑后一疼,再无意识了。“怎么舍得叫你去偿还这些?北齐将亡,你不能回阮文邕身边。”
最后一次敷上她的双唇,宣十度眼角竟也泛起泪光,“絮,好生照顾自己,好好活着。来世,我定比他先寻到你!”
齐军将士们在城下等了许久,不见任何人来搭理,心里已是一团烦躁。荣锡华和侯良哲也是焦急万分,生怕这种时候宣十度又出现弃军而逃的举动。到达邺城良久,荣锡华分明看见了韩长鸾的身影,却也不见他露面。“这都是韩贼和淑妃盗国,现下阮文邕的追兵马上就到了,都丢下我们不管了吗?”
荣锡华气得直跳脚。“陛下驾到……”荣锡华和侯良哲连忙抬头向城上看去,期待已久的一袭黄袍总算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只这一下,原本颓唐的士气,瞬间有了一点希望的光芒。城下五万多人马,已是护卫邺城的最后精锐了,虽说北齐还有大片土地未被攻破,可只要帝都沦亡,后面的也都将是阮文邕的囊中物了。宣十度扫了一下底下的将士们,五万多人,还有多少人要为这残缺飘零的河山捐躯呢?他不忍,他已害死了太多的人!这河山原本就不是他想要的,他一点也不喜欢别人把生死存亡的希望压在他身上。如果说一定要担起他人生死的责任,那么,他只想用尽全力保护阮朱琪和高恒。该说什么?真的就将韩长鸾写的那篇文讲给将士们听吗?宣十度很是佩服韩长鸾的文笔,寥寥数百字,一片慷慨激昂的战前陈词,即便是宣十度自己也被感动了,更不用说这些久经沙场,性情本就简单朴实之人。可若是真的说出来,他们岂不是要同宣十度一起站到最后一刻?不!不能说!“我是天子,我不能逃,他们却还有的选!”
宣十度的目光无比坚定,这些人不能再为他而死了!“嘿嘿……”宣十度冲着侯良哲和荣锡华傻笑了一会儿,道,“国之将亡,你们且散去吧!”
宣十度笑容里的无所谓让荣锡华和侯良哲寒透了心,原来他们做了这么多,为北齐浴血奋战到这一刻,在君王眼里竟都是无所谓的!宣十度又干笑了几声,干脆转身离去了。“陛下都如此了,我们还打个什么?”
侯良哲眼里满是悲戚,他很痛惜,自己的一腔热血竟是碰上了这样的君王!“儿郎们各自散去!且都保命去吧!”
侯良哲疾呼一声,引刀自刎。“候将军!”
荣锡华大惊,哀声痛呼,“将军何苦至此!”
“国之不国,良将不存,侯某且随斛律将军去也!”
语毕,侯良哲重重地从战马上摔下来。等到阮文邕一路轻骑赶到邺城的时候,城门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老体衰的守城人,坐在门边,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雄赳赳的周军。羽弗尘大笑,向城内喊道:“高纬小儿,速来迎战!”
城内无人应答,老守门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背过身去,慢慢往城内走。“别喊了,人都走了!这邺城如今只是一座空城!唉!”
老守门人从城门后拾起一个包裹,又折回来,道,“老奴守了这邺城南门一辈子,如今也该下岗了!”
阮文邕眉头微皱,心道宣十度明明手上还有五万多人,难不成竟弃邺城而逃了?“陛下!齐帝狡猾,说不定是摆下空城计,待陛下进去之后意图围杀!”
黄宪身经百战,警惕性比一般人要高得多,“陛下莫急,等臣等先进去一探究竟!”
阮文邕微微颔首,目光看向城上。很奇怪,方才一路追来,心里那种莫名的感觉明明越来越强烈了,为何到了这里,竟忽然消失了?黄宪的人马进去打探完毕,很快欣喜地冲了回来:“禀报陛下,城中确实没有守军!”
阮文邕一路策马从南门冲向端门,一路上,百姓虽关紧大门,男女老少却纷纷从窗口探出身来,好奇地打量着阮文邕的大军一路开过。自从阮文邕开始进攻以来,一路上虽攻城陷地,却严令禁止将士们骚扰百姓的生活。是以百姓都不甚抗拒阮文邕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