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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拔冗前来,对于王夫人来说,不忍苛责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愿意当着孩子的面叱责丫鬟们,故而特地送走了贾宝玉,如今关上了院门,看起来可能只是为了泄愤,是以言辞犀利些也不算什么。
至于袭人,她心中原本想着借此机会坐实姨娘身份,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够了。即便宝玉和她真有肌肤之亲,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王夫人已经递出了台阶。 “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些事情自然要我这个做亲娘的来管着,你们一心为了宝玉着想,我难道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记恨在心吗?”上座的贵妇人捋着手里的绦子,漫不经心道。
袭人微笑道,“太太说得是,昨儿夜里二爷还为这个恼了我们,直说林姑娘和宝姑娘目光长远,往后更得勤加读书才是。”听了这话,袭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她原本还纳闷呢,宝玉和众丫头关系都算不错,但王夫人进来直直就揪了檀云杀鸡儆猴,心中无不得意地想,太太又如何? 自己是老太太赐下的,又是这绛芸轩中得脸的大丫鬟,饶是宝玉亲娘,也断没有无凭无据就拿她来做筏子的道理。 思及此处,袭人更是顾不上王夫人先头的嫌恶,一时只觉得心中畅快,眼下这情形,将来若是新夫人进门,自己做了妾室姨娘,也照样可以将日子过得体面。 屋中气氛松快,仿佛刚才的挑剔只是一场烟云,王夫人没有搭理袭人,只跟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神,嬷嬷上前扶起跪着的檀云。 正当袭人放松下来,就听那嬷嬷陡然说,“咱们二爷是这府中再金贵不过的主子之一,让这等毛躁的小丫头近身,难免失了脸面。 好比刚才,岂能大庭广众之下同爷们儿挤眉弄眼咬耳朵?不成样子,今儿太太发慈悲,檀云先来太太跟前伺候着,什么时候稳重了,再回绛芸轩来罢。”
檀云闻言,不等嬷嬷说完,忙又跪下讨饶,“太太绕我一宗儿,奴婢断没有别的歪心思的!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呀!宝二爷待下人和善,是奴婢失了样子分寸,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太太饶我一回!”
那老嬷嬷嘴里嘟囔一声,太太肯教你,是天大的福气,说着就让立在左右的女使上前押住她,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条棉布巾子,堵了檀云的嘴,一时间房中就只剩下呜呜挣扎的声音。 李嬷嬷见状,心中纳罕,她素来知道这院中的小丫鬟们,大多揣了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今日争花明日争果的也没少闹腾。 但是自忖身份,不好在这个时候拆台,只笑呵呵的道:“都是房中的琐碎事,太太且放心,往后我定看紧这些小丫头们,规矩上再紧两分!”
袭人见状,也笑着附和:“李嬷嬷说得是,太太慈母之心,规矩不是小事,又关乎着宝二爷将来的前程,奴婢们定当谨记!”
眼见着王夫人神色不虞,袭人心中也明了了,她在意的不是哪个丫鬟得了宝玉的脸,她只在乎宝玉是她的亲儿子,今儿这一遭,就是做亲娘的看不惯儿子身边的莺莺燕燕,特意前来敲打的。 再听着这话里有话的意思,折一个檀云,看起来已经算是轻的了。 话音刚落,那边已经开口了:“袭人虽年纪轻,资历上却是府里的老人了,如今这事儿我便教由你做,这堂中都是自家人,李嬷嬷也做个见证。”
王夫人环顾四周,示意身边的嬷嬷将檀云押出去,檀云早早被堵了嘴,泪水满面,脸颊通红,求救的眼神直往袭人脸上飘。 袭人捏紧手中的绢子,强忍着讨饶的话语,她清楚王夫人的性子,那是一个佛口蛇心的骄矜人儿,从不会好好听下人说道理,更不会理会那些冠冕堂皇的台面话。 一时间,她那些漂亮话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好别开眼睛不去看檀云,直到身后的门再次关上。 屋里的王夫人和她的丫鬟婆子,袭人和李嬷嬷,屋外也许还有竖起耳朵看热闹的丫鬟小厮,索性刚才嬷嬷已经出去疏散过了,她也不怕自己的心思被暴露,于是耿着脖子盈盈一拜,柔顺道: “太太吩咐,莫敢不从。”
周遭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们心头的想法也许各不相同,立场也有偏差,眼下却只能顺着王夫人的得意,说出上首太太想听的话。 那老嬷嬷和王夫人对视一眼,率先笑着开口道:“什么吩咐不吩咐?袭人姑娘是老太太身前儿的体面人,如今又在绛芸轩当差,将来少不得要同咱们太太做一家人的。”
话说到这里,那老嬷嬷气短似的停顿住,趁着顺气的当口,一眼不错的盯着袭人,直到在对方眼中看到惶恐和疯狂,才点点头又继续道:“既是一家人,奴婢托大,也就不和姑娘说那外道话了。”
“等等!”
袭人硬着头皮打断了嬷嬷的话,她花袭人虽是被指过来的下人,心中却有自己的天平。
见王夫人提眉,袭人忙敛了心神小心翼翼道:“嬷嬷折煞奴婢了,奴婢虽是个下人身,却也懂忠心不事二主的道理,从前我是老太太的丫头,自然是一心为老太太计。 如今老太太派我来伺候二爷,奴婢就只当二爷是主子,断没有那起子胳膊肘外拐的道理!”“奴,奴婢也是,太太仁慈,才点了奴婢来伺候,而今宝玉又同奴婢有这遭缘分,奴婢绝不会生背叛心思!”
李嬷嬷瘫软在一旁的酸枝木雕花木椅前,跪得歪歪斜斜的。
布满褶子的老脸上挂着两颗水眸,看起来可怜极了,只恨不得自己生出双翅,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李嬷嬷一开始不明所以,以为只是关紧了门不让消息被人打探了去,可听完太太身边嬷嬷的话后,她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 她虽然倚老卖老贪便宜惯了,也乐意顺着主子的话显示自己在府中有几分权威,却从来都是知道轻重的,于是一时间也不敢拿主子的款儿了,一口一个奴婢说得格外顺畅。 可王夫人心头显然早有成算,在场的众人算是上了她的船,早已没有说不的权利了。 “李嬷嬷哪里的话?宝玉当年吃了你的奶水,自算得上你的奶儿子。袭人更是同我的宝玉有了相亲,哪里有我不信你们,却信外人的道理? 如今我不过是想着,要你们帮我守好宝玉的院子,不要让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可怜我的宝玉,未及弱冠之年,尚未说亲,如今老太太又年事已高,不理这家中事务,哪里知道这京城中的风气? 我虽盼望着抱孙子,却不敢拿宝玉的前途去赌。”袭人心头一惊,刚才的话头已然立不住脚,只得自嘲道:“奶奶说得是极,是奴婢失了分寸,请奶奶开恩,将奴婢发还老太太处去,也好,赎了这一身罪过。”
紧接着,袭人跪倒在地,平日里高高昂起的头颅贴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眼中不住的闪过怨毒之色,太太欺人太甚,莫不是要她做个墙头草,左右逢源? 她虽心仪宝玉,也很想光明正大的在这府中站稳脚跟,站到宝玉身边去,却从未想过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将自己送过去,这是要陷她于不义啊! 可眼下的情况,她却不知道要求助何人?如若就这么出了绛芸轩,回到老太太身边去,她将来自然是没有机会能到宝玉身边来了,那此前做的那些排布,不知道又便宜了哪个? 心头飘过晴雯那张花朵似的脸,拢在衣袖里的手掌不自觉收紧成个拳头。 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然听听太太要她做什么再下决定? 王夫人高座堂前,将下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示意嬷嬷上前扶起袭人。 站起来的袭人垂眸勾腰,王夫人盯着她的眼睛抿嘴笑道:“老太太常说,先头的珍珠生得伶俐,因而特意派到宝玉房中,有意收做屋里人。起先我是不乐意的。 如今一看你,才知道,阿弥陀佛,到底是老太太慧眼如炬,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房里人,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一口一个房里人,说得袭人心头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往日的机灵劲儿早就因着刚才设想再也见不到宝玉时,散了个干净,眼下只余红着双眼,似哭似笑的对上李嬷嬷的眼。 哽声道:“教太太笑话,奴婢瞧着二爷,就如同地上的草鸡见着翱翔的凤凰似的,这一辈子,奴婢生是二爷的人,死是二爷的鬼!若叫奴婢背叛二爷,毋宁死去!”
袭人拔下头上的金钗,握在手中,言辞激烈,满面决绝,她在赌,赌一个母子亲情。 “唉,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咱们太太是二爷的亲娘,难道还要挑着你们害他不成?”
老嬷嬷上前扶起袭人,若不是袭人见她弯腰后退一步,她甚至能纡尊去给袭人打理裙子上的褶皱。
见着袭人后退,老嬷嬷心头冷哼一声,算你识相。若不是怕坏了太太的事儿,她何至于对着这一屋子和颜悦色? “是极,宝玉年幼,老爷公务繁忙,自是没时间来教导他,我虽是亲娘,却是个妇道人家,到底无法时时见着,只盼着他身边多得几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他,叫我时时知晓宝玉过得快活,也算全了我们母子情分。”手里的绦子换成一张绸巾,一番话真真假假,说到动情处甚至拭起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