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凛离得太近,目光又一直落在她身上,所以看到了她指缝间的殷红。 女生的皮肤真的很脆弱,只这么轻轻一碰,原来就会流血,羽绒服鹅黄色的内衬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但却出奇的完全不突兀,仿佛在出厂时就该有这种梅花印样的设计。 其实他也看到了她手背的泪。 猝不及防的,落在沾染脏污的手上。 然后她赶紧缩回去,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薛凛只是眉头一挑,并没表示什么。 不管是受伤还是落泪,她都没吭一声,只要稍不留神,就会以为她是铜筋铁骨,刀枪不入,能够抵御一切伤害。 她好像跟他以往的认知不太一样。 薛凛心口很躁,他一向不屑欺负女生,尤其是魏惜这种有点特别的女生。 其实他也说不出她哪里特别,只是觉得,她一手促成父母反目成仇,家庭破碎,然后还能若无其事,清冷高傲的出现在大家面前,肯定心够狠够硬。 居然会被他欺负到哭。 薛凛后退一步,其实是想看清她哭的模样,他没见过,此刻十分好奇,这种好奇甚至超出了给西尧过生日的吸引力。 谁料魏惜竟然借此机会取走了他鞋边最后一片碎玻璃。 她之前一直没拿,是不想靠近他吗? 薛凛还是没能看到魏惜脆弱的表情,魏惜头压的很低,额前的发丝也遮的很严。 其实她示弱一点,柔软一点,刚才薛凛也就得过且过了。 毕竟她是班主任面前的红人,是班里的学委。 但魏惜偏偏不会。 薛凛连放水的契机都没有。 于是他看她专心致志打扫了半个小时,终于不耐烦了。 薛凛眼皮一掀,给宋泽臣他们使了个眼色:“我们走吧,饿了。”
宋泽臣心领神会,朝薛凛眨了下眼,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走之后,魏惜是拜托保洁阿姨打扫,还是找几个朋友一起帮忙收拾,都与他们无关了。 薛凛说出这句话,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以后也不会再找魏惜的麻烦。 这点宋泽臣还是了解的,薛凛这人爱憎分明,做事干净利落,很难跟人结仇。 西尧仍觉得不够解气,刚想开口,但看薛凛差劲的脸色,还是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走了。 魏惜对薛凛的话充耳不闻,仍旧认真的打扫,林佳祎临走前站在她面前,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一身轻松的去吃晚饭了。 晚自习之前,魏惜勉强把舞蹈教室收拾干净,将划破漏绒的羽绒服也一起扔进垃圾桶。 她穿着毛衣跑回教室,牙齿冻得不受控的打颤,终于赶在班主任之前到达。 晚自习薛凛他们没来,或许是换了别的地方给西尧过生日。 班主任嗔骂几句,但也习以为常,毕竟薛凛成绩优异,家世深厚,不好管。 但那就不是魏惜该关心的事了。 晚自习下课时,薛凛那边核算好了全部损失,发了个总金额给魏惜。 作为同学,又是曾经学生会的同事,魏惜是有薛凛的微信的,只不过他们几乎没聊过天。 薛凛的头像是宇宙黑洞的照片,乍一看像幽冷凝视的眼珠。 与之相比,魏惜的头像就普通多了,是一张她小时候的背影,当时正值下午,夕阳浓郁,她手里攥着一捧蒲公英,奋力往前跑,企图让风自然把蒲公英吹散,因为幼儿园老师说,蒲公英靠这样播种,繁衍,生生不息。 魏惜把金额发给了林佳祎。 没过多久,林佳祎的钱就打了过来。 不仅赔偿了薛凛的全部损失,还多给了魏惜一千块去买羽绒服。 林佳祎甚至美滋滋地告诉她:“薛凛心情很差,没陪西尧通宵过生日,送了个蛋糕就回家了。”
这才是林佳祎的目的,她想毁的,一直是西尧生日这天薛凛的好心情。 魏惜看着账户里的钱,郁结散去了些,胸口的酸涩也逐渐平息,甚至还能露出一丝笑意。 不管怎么说,只是打扫个卫生,并让薛凛对她的厌恶值增加几个百分点,就能获得六千元,还是挺值的。 忍过一节晚自习,乘上校车回家,她成功冻感冒了。 魏惜咳嗽着走进家门,手指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但她饿坏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上下楼梯都眼前发黑。 可客厅的灯暗着,家里没有饭菜香,只有浓郁的酒气。 姜颂辛靠在沙发上喝酒。 魏惜甩掉书包,迈开僵硬的腿走过去,单膝跪在沙发上,双手抱住酒瓶,往自己怀里带,柔声说:“妈,医生说你不能喝酒。”
姜颂辛用力拉扯着酒瓶,清丽的面容满是倦怠与醉意,她眼睛是肿的,睫毛都被泪水打湿,乳白色的针织衫上沾满了酒渍。 姜颂辛情绪激动:“阿西,你爸要和那个贱人结婚了!”
说完,她又难以控制的痛哭起来,眼泪沿着并不算年轻的侧脸滚落,豆大的,源源不断的。 魏惜眼神颤动,抬起双手,去擦姜颂辛的眼泪:“妈,不是说都过去了吗,管他做什么。”
眼泪碰到了她指腹的划痕,伤口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但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姜颂辛喝多了,失态道:“阿西,你告诉我怎么过去?我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我和他做了十几年夫妻!他怎么能这么狠毒,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魏惜今天过得也很惨,但她顾不得从母亲那里寻求安慰,只能紧紧抱住姜颂辛,学着小时候姜颂辛安抚她那样,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哼咛的哄着:“妈,别哭了,他会有报应的。”
姜颂辛倒在魏惜怀里,魏惜身上冷的她一哆嗦,她迷蒙抬起眼睛,看着女儿清瘦的脸,一边抽泣一边哽咽:“阿西,妈妈只有你了,这么多年,妈妈什么都没能留下,连纯宇都没能留下......” 魏惜心中刺痛,强忍辛酸,郑重的承诺道:“你永远都有我,我和你一起恨他。”
魏铭启这个人,在有异心后就开始转移个人资产,等到离婚分家的时候,姜颂辛才发现,他的个人账户根本没有钱。 姜颂辛曾经全心信任丈夫,十几年任劳任怨的相夫教子,她对魏铭启的隐藏资产和投资股份完全没有概念,吵着要离婚的时候硬气,真正涉及财产分割的时候,她却连怎么请教律师都不会。 她说魏铭启出轨导致婚姻破裂,可又没拍到捉奸在床的证据,在魏铭启的专业律师团队面前,她自然讨不到便宜。 最后法院把房子和车判给了姜颂辛,但姜颂辛还要支付魏铭启一百万的家具钱。 魏铭启说了,她要是卖房子,自己就能买回来,总归他有实力重新拿回这个家。 姜颂辛争一口气,死也不卖房子,但她确实拿不出一百万的流动资金。 于是她郁结攻心,昏倒住院,反倒被查出宫颈癌。 姜颂辛与魏铭启有两个孩子,魏惜和魏纯宇。 魏纯宇只比魏惜小一岁,这意味着姜颂辛生完魏惜没多久就又怀孕了,现在想想,魏铭启一直就没珍惜过她。 孩子大于八岁,可以自己选择跟谁,但家里有两个孩子的,按常理法院会判一边一个。 家庭美满时,孩子自然是又爱爸爸又爱妈妈,可真到了二选一的时刻,现实的残酷就无处遁形。 虽然平时都是姜颂辛照顾他们,但姜颂辛现在拖着病体没有赚钱能力,离婚也没分到太多财产,跟了姜颂辛意味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就此消失。 而虎毒不食子,魏铭启总归不会亏待自己的亲生子。 所以在选择的时候,魏纯宇看着姜颂辛沉默了。 姜颂辛似乎也知道,她在财力方面完全没有竞争力,无论她有多爱自己的孩子,为了孩子的未来,她都该无私的将两个孩子推给魏铭启。 可她真的做不到,她生了大病,不知还能活多久,两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念想。 于是她眼神躲闪,眼泪噼啪往下掉,仿佛终于从乌托邦里走出来,却被现实伤害的遍体鳞伤。 她知道,最残酷的,是两个孩子都不想跟她。 毕竟魏惜和魏纯宇都大了,法官最终会尊重他们的意愿。 魏铭启志在必得,甚至送了魏惜一套卡地亚手镯,还承诺以后她跟着爸爸,依旧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但最后魏惜坚决跟了姜颂辛,而魏纯宇低着头,跟魏铭启走了。 魏惜有时候会想,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有一道跨不过的鸿沟,无论魏纯宇有多不舍得姜颂辛,他也始终无法理解姜颂辛内心的痛苦和无助,就像分明是魏铭启的过错造成这一切,魏纯宇最终却怨她戳破了爸爸的背叛。 可魏惜能感受到那种痛,感受到为家庭奉献一生却被抛弃的女人的脆弱,她甚至能看清姜颂辛眼中如孩子一般的哀求,和想要留下他们却无法开口的酸楚。 她必须留下,她要撑起妈妈活下去的信念。 那时她十六岁,可惜不够强大,但幸好并不弱小。 而魏纯宇看到魏惜选择姜颂辛时,却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仿佛道德枷锁已经有人替他背负,他可以理直气壮的去跟魏铭启过好日子。 然后,为了支付魏铭启的家具钱和姜颂辛治疗的费用,魏惜把家里名贵的衣服首饰全都处理了。 姜颂辛治疗了七个月,终于结束最后一次放疗。 但她仍旧要继续吃药,防止复发。 医生告诫她注意饮食健康,保持心情舒畅,于是她们快半年没再提魏铭启的名字。 可其实一切都没有过去,魏铭启就像根毒刺,狠狠扎在姜颂辛和魏惜的生命里。 姜颂辛哭着睡着了。 魏惜强忍着咳嗽,替她换掉脏衣服,给她枕上枕头,盖好被子。 然后她自己才去浴室,冲洗一天的寒意。 热水从皮肤流下来的时候,她感到了被灼伤的刺痛,她手指发痒,似乎已经被冻伤,但家里没有冻伤膏。 冲完了澡,魏惜给自己冲了一杯感冒药,然后她才顶着半湿的头发,回到书房补回今天欠下的学习任务。 书房是魏纯宇的房间改造的,毕竟魏纯宇已经不会再回来住了。 离婚没多久,魏铭启又买了一套小别墅,记在那女人名下,魏纯宇搬去了别墅住,又被魏铭启送去了国际高中读书。 魏惜看了看被划伤的中指,伤口已经有些发白,不再流血,割痕也不深,应该很快就能结痂愈合。 但她知道,有些伤口,已经不会再愈合了。 她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泛黄的小相册,封面很土,但在十多年前还是很流行的。 她翻开相册,第一张照片就是幼儿园的纪念合影。 照片上的她和薛凛应该都是四五岁的年纪,恰巧被分到同个班级。 她记得自己面对新老师很紧张害羞,不好意思跟老师请假去卫生间,结果憋不住尿了裤子。 那时候她已经十分知道羞耻,也清楚这个年纪还尿裤子,肯定要被同学们嘲笑。 她无助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泪眼婆娑,老师怎么哄都不说话不动弹,坚决不排队去吃午饭。 可她越反常,老师就越要关心她,班里同学也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老师为了不耽误时间,执意要抱她起来,她的秘密很快就要被揭穿了。 这对那时的她来说,天都要塌了。 小薛凛却突然站起身来,挡在魏惜腿前,一本正经说是他课间跟阿西吵架,惹哭阿西了,老师可以带同学们先去吃饭,等他跟阿西单独道歉,就好了。 老师不疑有他,开饭时间又到了,于是带着其他同学先走,说一会儿来接他们。 小薛凛没有嘲笑她,反而把自己的裤子换给她,让她将脏掉的裤子塞进书包带回家。 反正他们的裤子都是白色,而且小孩儿身高相差不大,乍一看看不出差别。 然后他帮她瞒住了所有人,保住了她小小的面子。 后来班里有人问小薛凛为什么只穿秋裤,小薛凛痞痞一笑,扬着下巴说:“专家说身体强壮的男生都体热,我太热了。”
其他小男孩不服不忿地说自己也觉得热,还有人为了跟薛凛比,当场脱掉了外衣。 大冬天的,把老师气的要命。 那时候的薛凛,仿佛是生命维度里灼热耀眼的太阳,在那个时间节点,成为保护神一样的存在。 这种强烈的热度,能够让暖意一直蔓延在魏惜的生命里,随着年龄增长,温度缓慢下降。 但就在今晚,魏惜能够明显感受到晚冬的寒与这股热源的冲撞,消弭。 童年的炽热支撑着她对薛凛的向往与喜欢,如今的冷漠却在清晰的冷却着这股热量。 就好像虚空中一个计分器,在不受控制的跳动着数字,她眼睁睁看着那数字在减少,她无能为力。 她知道此刻她还是喜欢薛凛的,但早晚有一天,数字会降到零。 那会是她彻底忘却薛凛的时刻,连同小时候那个。 魏惜将照片抽了出来。 其实这张照片是告别照,因为那时魏铭启临时调度到南方,魏惜和魏纯宇要转去南方上幼儿园。 为表不舍,姜颂辛帮她把照片洗了两张,一张自己留着,一张送给小薛凛。 魏惜将照片翻到背面,上面是薛凛小时候的字迹,并不好看,歪歪斜斜,用蓝色的蜡笔写道—— 薛凛只对阿西一个人好。 而魏惜给薛凛的照片后面写着——阿西永远不会忘记xue lin. 那时候她还完全不会写薛凛的名字,照葫芦画瓢都画不像,只好用拼音。 魏惜的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她轻叹一口气,将照片塞回去,把相册藏进抽屉最深处。 其实小时候的事她也忘记了大半,偏偏对薛凛记忆深刻。 人的童年总会经历一些特别的人和特别的事,这些人和事成为心底的柔软和长大后的力量。 薛凛在她心里,曾经是这样的存在。 但承诺,都是用来打破的,就像她刚刚,也在盘算着忘记薛凛那天了。 魏惜拿出手机,将林佳祎打过来的二十万,分几次转账给了薛凛。 过了大概五分钟,薛凛那边收款了。 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魏惜想了想,幼稚赌气的给薛凛改了个备注—— 赛博ATM机。 可收款可赚利息,生动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