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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上:祭祖砀山逢佳丽,单骑救主祸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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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朱温才在栏厩杂房里躺下,外面便有了脚步声,他也没动,不是风便是人,不会是贼的!也许真像刘家主母说的,神佛庇佑,徐州闹了这两三月,莫说乱兵一个不见,便是盗贼也一个不见,寻过来卖儿卖女的、求汤乞食的,倒是不断!刘崇前两天便嚷过了,看来情况不会坏到哪里去,年一过,不管乱不乱的,都要往田地间忙春事!哎,直是如此,倒不如真去投了乱军的!朱温便想杀上一场,让刘崇看看他朱三是不是白吃人饭食的!

“三,睡着了?”

他母亲王氏推开门进来了。朱温应声道:“娘,有什事来?”

还是没动,他与他娘说不了几句话的。王氏很利索地便摸到了草榻前,很少有的在沿子上坐下了,压得稻草沙沙作响,轻笑了一声,道:“三,这睡得可暖和?”

伸手摸到了布被里。朱温坐了起来:“不冷的,顾着自家罢!”

王氏道:“娘也不冷,你和朱二天天吃冷风,就怕万一着病…”便呜咽起来。朱温道:“娘!什病么?都好的!我俩个腔子里都烧着炭来,冷不着,也病不着!”

王氏嗔道:“烧着炭——你爷说过,秋冬之风伤人,当时不病,也会落下病根的!你和朱二,要是听你大哥的话,能受这一冬的寒?娘是不能想,朱二没你乖贼,这大晚上要是遇着盗贼虎豹什的,可如何得了!”

朱二又不孬,有马有枪有弓,遇着什事不能了的!朱温没有作声,他娘就是他大哥,联了颈的牛,转不得弯的。王氏沉默了一会,重新开口道:“三,娘这心里不安,还得回砀山拜祭一番才是!”

朱温道:“去么!”

躺下了,这是他大哥的事。王氏道:“得你去!外边兵荒马乱的,你大哥身子弱,如何去得?”

朱温道:“他怎的弱了?今早上还扫了我一棍子!”

王氏道:“娘知道你和朱二心里怎想,娘是偏着你大哥!你说你俩个这般的品性,娘靠以得住么?”

“罢了,我去,明天便去——有马便大半天的事!”

“地方可记得?上完坟去金佛禅院上炷香!”

王氏还坐着想话,朱温将被子往上一蒙,道:“娘,我都知道的,歇着去罢,明早还有干不完的活来!”

王氏道:“那好,你和你爷说说话,也求祖宗降福保佑,保佑平安,朱大、朱二、你,都早日娶妇生子!”

说着似乎又笑了下,坐了一会,掖了掖被子,走出去合了门。朱温一翻身将手脚打开,掖得好好的被子又吃他撑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朱温将着弓枪,到厨灶领了三个饼,便去寻他母亲,王氏也不知是什时起来的,朱温在水塘前寻着人时,她正挥着一个木棒使劲拍捶着一大堆洗涤物什,身后的石头上放着一个大木盆,盆子里已堆叠得平了,一回头见儿子愣在那里,惊诧问道:“没撞到你大哥?娘起的早,把钱交他了!”

朱温转身就走,他母亲还在后面喊:“路上着意些,别沾惹事,早些回!”

朱温折回来,他大哥正持着大竹帚慢腾腾往外面扫,见他便道:“哎,正寻你!”

朱温道:“大哥,你真闲得慌,怎不帮娘捣洗去,见天的抢人家地扫,予你甚好来?”

朱大也不理他这话,昨天便是为这话扫了他一扫帚棍。

朱大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来,忍不住还是说道:“三,适才那话怎说的?人听着还以为我是个不孝的畜生,娘现在身体还强健,这也是主家吩咐的事。我去帮,娘也怪主家也怪。再说我也另有事,不敢胡乱窜!我得了闲,伸把手扫了,于谁亏了?”

朱温也不反驳他,伸了手。他哥却不撒手:“一到手你就跑,我还有两句话!”

朱温缩了手,他哥却撒了手,布包便跌在了地上。朱大叹了口气,他与这个兄弟是永远合不了辙的。朱温伏身捡了,转身便走,大概就十来个钱,这哪够的,幸好自己囊里还有。朱大还在嚷有话未说,朱温头也不回,直说都知道了。

到了乌鸦岭,却没有看见朱存,那匹枣马栓在棚屋前面左近树上,地上的火还跳着,上面横叉着一大块肉,也不知是什肉,香得很!朱温咬吃了两口,便听见朱存在后面嚷:“怎的声也不吱一声?”

大概在放火搓泥,又在灌木后蹲了下去。

“知道是什肉么?就吃!”

扔了一块石头过来。朱温道:“什肉?怎不走远些?臭气掀鼻的!”

朱存走出来道:“失了马问谁讨去? 失了贼又了得?”

朱温嚼着肉道:“哪得贼失的?”

朱存道:“有没有我这眼也不闭!”

便扛着枪往岭下走。朱温嚷道:“二哥,这是什肉啊?”

朱存道:“人肉!”

朱温笑了起来,是人肉也吃了。空了手,便解了马下岭往砀山去。这事以理要与齐九说道一声的,可齐九知了便得去问刘崇,那他今天便得两条腿走着回砀山。本意是要朱二多守半日的,可是他人太憨直,昨晚上定是一夜未合眼,便也罢了!

砀山属宋州,在萧县西北,东边是丰县、沛县,南边便是永城县,接境处有一线小山相连,北边低小多文石的便唤作砀山,南边高大多芒草的便唤作芒山,远站着浑叫便唤作芒砀山,相传汉高祖斩白蛇揭竿后便藏于这一带山中。也因此使得这一带的山丘水泽都沾了贵气,动辙便喜唤个龙呀凤呀的,朱温的父亲便葬在一处名唤龙凤山的山林上。普通百姓家,生无几亩糊口的田,死无几尺埋骨的地,他高祖父是葬在一处,曾祖父、祖父又各有葬处,龙凤山这块地他爷早就看好了的,说是吉地,可走得急,没购下。他娘为了他爷这句话,将家中变卖了个干净,才在山角落里买了一榻之地。

一百三十来里路,食时(七点到九点)过后不久便到了,路上冷冷清清的,人影也少见,更别说乱军。寻到一个神祠庙里,拿钱与太保买了纸钱、香烛以及现成的酒饭,柳条篓子提了,先去拜了前面几个,最后才到了他爷坟前,地偏,草木又杂,寻了好大一会。

朱温对他父亲几乎没有任何记忆,而且他对鬼神也没有多少的敬畏,他更不相信似他父亲这般的人,读了一辈子书,莫说功名,长安都未能到过,穷寒到土,死了却有能耐福佑人!所以他也没有费心扫除,将草踩伏了,爇上香,摆了酒饭,跪下道:“爷,我是朱三,娘、大哥、二哥都好,便安心罢!”

磕了几个头,酹了酒便完了事。

折出来不远,猛然看见前面有条白色动了下,定睛一看,却是条腕粗的白蛇!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朱温年纪小小时,便在刘家主母膝上听过了的,这时不觉大喜,拔出短刀便蹑了上去,那白蛇却灵便得很,扭着身子便往丛密处逃。朱温便追,七转八转后,蛇却不见了,也不知是钻了穴还是盘了树。正要回转,却蓦然听到了呜呜喑喑地哭泣声,不是斩了蛇才有老妇人出来哭么,这蛇都未斩,怎得便有哭的?

朱温愣了愣,攥紧刀便寻了过去。转了两转,前面的松柏便丛密起来,不用说这左近当有富贵人家的坟墓,大概是哭坟的!很快,果然就看到了一个坟场口,有五个拄枪挂刀的军汉站在那里,吞声哈气的,是活人无疑了,哭的人当在里面了。朱温转了身,寻隙钻缝地往侧近松柏丛里钻,这哭的当是个年小的女娘,声音好听入耳,他得看看。拨开几重枝条,便看到了一石砌的大坟,碑前不远横着一张几,上面有香炉,有各色的祭品。一个穿着宽大白袍的小女娘正跪在那里哭呢,身后还侍立着两个青衣侍女,看来是个官家小姐。而且还是个绝美的官家小姐,朱温虽然只能看见了她的侧脸,但是他就已然觉着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娘了!

女娘对于朱温来说并不陌生,与他一般的奴仆也好,他庄他户的良家也好,桑间陌上,总是能撞着好些的。他身材长壮,口鼻方正,面白唇红,一双眉眼更是好看,不是如照火炬,便是如映春水,总之身容眉眼是极讨女娘喜欢的,甚至可以说是极讨凡人欢喜的,所以对他来说,女娘从来就不是天上的星月。

那女娘也不知在絮絮念着什,墓中躺的是她的什人,朱温看了看那石碑,可惜他识不了几个字,再要挨近些,脚下却踩断了一根枝子,坟场口那几个军汉流矢呵了一声:“谁!”

朱温不想多惹是非,转身便走。

到山脚解了马,绕到正面山口,便看见那里停了一辆牛车,一个着青衣的仆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朝空甩着鞭子,朱温猜是官衙中的,便笑着上去揖道:“大叔,有礼了!”

这人见他生得好,又有礼,便抬手道:“哦,小哥有礼!”

朱温道:“端的好一辆牛车,好一头驾牛,大叔哪里人,怎看着眼生?”

那人得意地点头道:“宋州城里的!”

朱温道:“那也有些脚程了!大叔,可别久耽搁,现在这一带也不太平,遇着乱贼这车便没了,遇着乱民这牛便没了!”

“谁说不是!可我家小姐一定要来——”仆役指着山上道,停了下,放低声道:“家主母去年下世的,倒也难为这一份孝道!”

朱温道:“贵小姐可是姓刘?适才我还遇着了。”

仆役道:“那不是,姓张——张府的!”

看朱温有不信的意思,便又道:“州别驾府的,左右都随着人,你怎到得跟前的?”

朱温笑着致歉道:“那真是错了!大叔,还有些小琐事,先告辞了!”

两人相揖了,朱温翻身上马往金佛禅院,却是州官千金,怪道生得这般好,往后如何能会一会便好!

唐时的僧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寺院、招提、兰若,寺院或置于名山,或置于城市;兰若或置于野岭,或置于村野;招提界于二者之间,规模小于寺院,大于兰若,一般置于城郊,或者官道十字路口,故又称为十方寺院,金佛禅院便是招提寺,置于往宋州的官道左近。武宗皇帝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因痛恶僧尼耗蠹天下,毁寺四千六百,招提、兰若四万所,勒令僧尼还俗二十六万零五百人,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及宣宗即位,一朝尽复其旧,金佛禅院亦毁而复建,更盛于前,有了寺院的规模。

到了院门口,金刚殿的大门敞着,却不见一个人影,朱温将马在墙角的系马石上栓好,就往里面走。才跨进去,左右两尊若大的金刚底座下,便匆匆赶出来了四个年轻和尚,也不行佛礼,嚷着拦过来:“施主,留步!”

朱温道:“法师,拦客怎的?”

一个薄唇的便道:“施主,一会有刺史府来的贵人要过来烧香,其他一切人等其实不准进入!”

朱温心中一转,道:“便说你等不合拦,我便是州衙的,我家小姐已下了龙凤山,一会便到,遣我先行检视!”

和尚们见他说得虽圆,可衣服却不似官衙里的。朱温也不管,将手一推,拽步就往里边走,还回头吩咐道:“使个人看着我那马,失了衙里可不饶!”

和尚们便也罢了,这厮也确实像个好地方生养的。

进了院子,里面便没人了,烧了香就走倒是简便,可是机会难得!一回头,见那三个和尚还在后面探头探脑地望着他,朱温便真个绕着大殿检视起来。和尚见他如此,也都缩了回去。绕着大殿转了一圈,最后才到了大殿里,殿中间一座好大的金佛,佛龛更是好看,上面诸佛,下面鬼怪,中间僧众,降云升龙,上下缭绕,五彩髹漆,迷人眼目。供桌上也没了往常的香灰烛泪,露出明亮的朱漆,香炉等各式器物也洁净不过,朱温倒是头一回见这般清净的佛堂,以前见的,跟百姓家的炉灶无异。

正在这时,外面的响动大了起来,转身一看,只见两个青衣女子提了一个大食盒从金刚殿里走了出来,朱温忙将身子往佛座后的帷幔里一隐,两个女子到了大殿里,将里面的香烛、果品一一摆布出来,才放好了,便听殿外一个清亮地声音道:“到外面候着吧!”

青衣恭谨地应着出去了,便走进来了一个白袍女子,果然就是龙凤山上的张小姐,朱温一时觉得在哪里见过的——在龙凤山之前便见过的,过后他才想起来,这女子与绣像上的观音有六七分的相似,脸额、眉眼、神态,不像的便是年岁,那观音似这般大小时,大概便是张小姐现在这个模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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