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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6中:神羊入塞退浑歌,孤狼夜战两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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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暮时分,李克用一行便到了武周城外,武周城与隋末起于此处的刘武周并不相干(注:隋时马邑郡包括唐时云、朔、蔚三州之地),与则天皇后的武周也不相干,还在北魏时这城子便筑在了武周山下了,那时鲜卑人的都城是云州城,武周城这一带可谓京畿了,当年想必也极繁盛。可惜现在武周城连县也不是,城的基址虽颇大,城墙却早已崩圮得不成了个形样,城内更是如此,没有几处正经的屋舍,倒像个巨大的牛栏马厩。李克用盘着马绕着转了一圈,绕回西城门时,城中的驿丞早带着十来条汉子扛抬着酒食过来了。

驿丞白义诚通报了自己的名姓,李克用看他衣着与气度都不是个驿丞模样,那些杂役都很健壮,气貌上与汉人有些差异,问道:“白驿丞可是白部退浑?”

白义诚字正腔圆地用唐言道:“回使公,小人正是!”

李克用道:“白部酋长莫不便是你?”

白义诚道:“回使公,正是在下!”

李克用一笑,其实这也不奇怪的,但一地之馆驿必定是一地之豪富充任的。吩咐分军作六番,两番吃喝,两番立帐,两番警戒。回头又问道:“白义诚,可知道今天来的是沙陀?”

白义诚道:“使公先遣的都说知了,又合了文牒,知道的。”

李克用道:“酒食中没下点什药?”

白义诚肃脸抬手道:“使公是受命王臣,小人敢下药时,岂不是造反的勾当?”

李克用欢喜笑道:“白驿丞,你这样的退浑我真是喜欢!嗣恩,过来!拜拜你们退浑人的白部奠长,这是我养侄,王部退浑!”

李嗣恩会了意,上前拜在地上。李克用咬着贺鲁递过来的饼解释道:“他唐言说不圆,用退浑话聊聊乡情!”

白义诚便用退浑话问李嗣恩如何成了李克用的侄儿,自己的爹娘又在哪里。李嗣恩都说了。白义诚又问王卞的情况。李嗣恩也说不上来。李克用听见了王卞的名字便道:“王卞也是个好退浑,我阿爹看得他仙女一般!”

白义诚以为李克用会退浑话,便也不多说了,拍了拍李嗣恩的肩道:“骆恩,好马不忘故原的草!”

供顿毕,白义诚也无多话,辞了李克用径直回城去了。

风雪此时也越发下的大了,李克用在毡帐内起了火,聚着一干人吃酒,使贺回鹘、安怀盛几个亲从手搏耍乐,正在不可开交时,帐外报说,有百姓携物来献。便进来了一个宽宽粗粗的汉子,皮靴皮裤,毡帽毡裘,年在四十上下,手里却是空的,认准了人便拜下了。李克用踞在毡子上没动,鼓着掌喝采,问他是谁,为何来拜他。汉子在地上道:“大人,小人是此地猎户,也没个好名字,人都唤我白达子。今日射得好大一头黄羊,知道大人在此,故来相献!”

李克用又将他打量了一眼道:“你是退浑人还是鞑靼人?”

白达子道:“小人是孤鸟单狼!”

李克用笑了,叫他把黄羊将进来。白达子膝退了几步,朝帐外低嚷了一声。一个八九岁的小厮便牵拽进一头黑角黄羊来。羊规模大过一般牛犊,明显是受过伤的,脖子上勒了一根绳子。李克用高兴,使白达子在下面坐了,着人牵下去宰杀了烤吃。正要说问些话,外面报又有百姓来献酒肉。

这次进来的是个穿毡袍的二十岁上下的胡汉,李克用指着问白达子可相识。白达子道:“大人,识得的!他姓何,有时在野地里,我也借他阿爹的篝火!有时在城里,他阿爹也出好价买我的猎物!”

李克用便道:“那多是族人!”

胡汉在地上道:“大人,小人不敢相欺。小人家是回鹘之后!”

李克用道:“回鹘便是我的族人!回鹘,扶起你这位兄弟!”

李颢在旁边听了多会,对李嗣恩使了个眼色,俩人前后出了毡帐。何庆的几个小厮围着篝火,仰着面捞雪玩。见李颢俩个从毡帐里出来便有些要亲近的意思,李颢却拽着李嗣恩径直去解了马,李嗣恩缰绳都在手里了,却犹豫了,盗得马回阿伯自然会欢喜,可这是去盗退浑人的马呀,好马不忘故原草!李颢在马鞍上盘着套马索,嚷道:“退浑儿,退浑儿,朔风长在气何衰,阿妹阿妹你来不来?”

李嗣恩便上了马,出了营地便打起马来。天上虽是黑的,地上却铺了雪,四望开去,山是山,树是树,很有些昼行的味道。听到狼嗥之声,李颢便唱起他的突厥歌来——

嗥嗥嗥,嗥嗥嗥!

突厥山,西海上,

尸骸成山无人葬!

爹娘魂命绝,阿祖手足刖。

匍匐大荒泽,欲诉天无阙。

西北起狼嗥,怜祖恩情结。

一胎孕十男,高昌好洞天。

阿史那、阿设贤,伊利、木杆称可汗!

报血仇,砺刀箭,东西万里真可羡!

……

李嗣恩也不知这厮唱的是什,猜着大概是与退浑儿相似的,突然贺鲁不唱了,对他嚷道:“骆恩,我活着,突厥就亡不了,我那阿祖当时不过十岁,还没了手足!”

见李嗣恩不答话,挥手道:“与你说什,退浑知道什的!”

李嗣恩却问道:“贺鲁,贺回鹘是回鹘还是沙陀?”

李颢之知道他想说什么,笑了笑,回鹘也好,沙陀也好,都不过是突厥的狗马!其实李嗣恩不是想说他不再是突厥人,而是贺回鹘既可以是回鹘又可以是沙陀,那么自己也可以既是退浑又是沙陀!顶着风雪向东南跑了十来里路,果然望见野地里有一片篝火。

偷羊盗马于俩人都不陌生,怕惊了人,远远地拴了马,悄没声地挨了上去。不想燃着的不仅仅是篝火,还有毡帐,也看不到人,却有一股焚烧尸体的气味,不远处有狗在低低呜咽,当是遭了横祸了!俩人拔出短刀,猫步鼠身向前,才寻看了一个帐子猛然间便听到了人声,男人在笑,女人在哭。

贺鲁该死地回头笑了一下,李嗣恩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退浑妇人的哀告像套马索一样在拽他过去。前面大毡帐前烧了一堆大大的篝火,上面架了四五腔羊。旁边围坐着十来个马贼,这厮们都只穿了单袍,衣襟也扯开了,露着胸毛,一边吃酒,一边将短刀往火上割肉吃。退浑妇人的声音是从毡帐里传出来的,毡门口不断有马贼出入。李嗣恩数了数,大概有二十来个,如何救得了帐中的阿婶阿姊!这时贺鲁捅了他两下,一脸坏笑地撇了撇头,这杂种是唤他走,不要听这“好听”的声音!李嗣恩着恼,给了他一肘子。贺鲁作不得声,兀自走了。

这时毡帐里走出一个大头少发的彪肥汉子来,这畜牲一边系袍带一边朝里面嚷:“事了赏她们个痛快!”

火边的畜牲便有人招呼道:“程大,你可也出来了!”

汉子坐过去道:“把柄吃人咬着,也由不得人么!”

众人便大笑。肥汉走过去,将腰、脖扭了一下,打了个哆嗦,叹嚷道:“他娘的,妇人虽好便是亏身子!”

众人又笑。毡帐里还在响动着,李嗣恩在毡帐后割了一个小口子,光马上漏了出来,唬得他流矢遮上了,再要看时,贺鲁又回来了,还是那脸笑。

李嗣恩冷着脸继续往破开处看,李颢便也割了看,只见半明半暗地灯光摇曳下,五六条光身的汉子正在往身上套袍子,妇人们都在地上,白花花的。一个汉子凑近一个低声道:“王大哥,这厮们怪可怜的,要不你跟程大哥平章一下,将三个好的回云中可不是好?”

那汉骂道:“你他娘脑袋夹胯里了?这厮们是什人?你我是什人?赫连铎是什人?段文楚是什人?”

外面的听见了,大声嚷道:“要将时只管将,问便是马贼手里夺下的,知她是谁!”

说着都大笑起来。

那人笑着骂了一声,将出腰刀来,灯光照得刃口明晃晃地。那些瘫在地上的退浑女子一时都哭嚎起来,那人顺手提起一个,利索地抹了。李嗣恩看得眼凶,就要劈开毡帐杀进去,李颢一把将他摁到地上,刀逼着脖子咬着耳道:“兄弟,要死可别找死!这厮们是大同军,总会再遇着的,嗯?”

李嗣恩点了点头,李颢道:“我放了你,你他娘要冲过去也罢,我不会顾你的,死退浑!”

李嗣恩再往毡帐里看时,里面已经泼了火了。那些恶贼都围在了火堆边,有几个已经穿戴齐整了,果然是军人的行装。

“兄弟,今次马比以往多,得累你们了!”

程大那畜生正聚着几个人在吩咐,王大嚼着羊肉道:“虽是旧活,我还得多嘱上两句,路上不能停,到了蔚州再做休息。撞着官军能使钱便使钱,没法了再将大同军的旗号打出来。时价高则按时价,时价低按旧价,别便宜了河北那群贼儿孙!”

听嘱的纷纷点头应了。李颢看他们有走的意思,拽了李嗣恩一把,悄悄往后退了。

退得远了,李颢突然道:“退浑儿,你拜地上叫三声阿哥,阿哥便与你出这一口恶气,如何?”

李嗣恩不理他。李颢道:“也罢,随着来!”

走到栓马处,那里已多了一匹石青马、一匹白马。贺鲁道:“兄弟,你我去攘了他那群马,孤狼逗虎,引这厮们来追!”

李嗣恩心头一亮,一头磕在地上唤了三声阿哥。李颢大快,摸到马栏,连砍带踹将栅栏放倒,李嗣恩一声马哨,几百匹马一时都躁动起来,李颢在后面一甩鞭子,马群都随着跑起来。这时,那些贼军汉早嚷了过来,李颢跳上马,大嚷道:“快走,大同贼军追过来了!”

话音未落,便有箭至,李颢伏鞍踢马,眨眼便没进了马群。

追的见漏了实情,如何肯罢,队分左右,前抄后赶,边驰边射。马群很快就跑散了大半,不久马都吃了箭,李嗣恩换了石青马,李颢换了白马,可马无鞍辔,又不相熟,愈发跑得乱了。很快身后就起了喝,那姓程的马头已接了马尾,李颢感觉不好,嚷道:“骆恩,去唤我阿爹!”

话音未落,便有套马绳落了下来,双手抓鬃,挥刀已是不及,李颢情急,便往地上跳。李嗣恩马后也有人追至,不敢停,只是嚷。那程大却勒住了马,矻矻的拽起弓来:“再跑,便是死!”

人脚赛不过马蹄,李颢站住了,嚷道:“程大,你可知我是谁?”

话音未落,那箭嗖地过来了,将左大腿射了对穿。

程大笑道:“俺知道,你是马贼!”

李颢跌在雪里,痛得牙齿也打起战来,嚷道:“我是沙陀,我阿爹是振武世子李克用!”

程大道:“怪道恁的凶残,却是振武沙陀,抓着真凶了!”

李颢见不管用,挣起来走了几步,又跌倒了。

程大跳下马,拔了腰刀,一步一步逼上去,嘴里道:“退浑人说,冬雪时节,鹰饥无食,若能奉上几只剖膛的小羊子便能带来好运气,今日我倒要试试!”

李颢颤声道:“你敢,我阿爹饶不了你!”

程大道:“军爷也不喜人饶!”

刀一挑,李颢右手便空了。李颢大哭起来,程大大笑道:“没鸟却来撩虎须!”

言未毕,李颢扬出一把雪泥,身子便狼扑向前,程大猝不及防,遮了上,左脚却吃钉在了地上,当他嚷叫着拔出刀时,那小羊子已上了自己的电爪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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