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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出声要拿人的时候,梁夏看向冯阮,“冯相。”
冯阮微微颔首,止住准备进殿的罗萱,“先慢着。”
她笑眯眯看向梁佩,和事佬一般,缓声劝,“佩老莫急,总得让人把话说完,到时候再拿也不迟啊。”
冯阮做为右丞相,对朝政的敏锐度极高,本能觉得这事情有猫腻。 因皇上没有女儿,后宫无所出,导致朝堂跟宗族相争多年,如今成败全在太女身上。 现在跪在地上的假太女可能是打击宗族势力的关键,她怎么能轻易放过。 宗族的热闹,她恨不得反反复复的磕着瓜子仔细看,哪能那么容易让梁老太太糊弄过去。 罗萱被止步于内殿门口,无人进来拿人。 梁佩目光在梁夏跟冯阮间来回,通过两人的眉眼官司,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看向坐在床上的太女,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假货,脸色阴沉如水。 莫不是中了冯阮的圈套? 她先找到真太女,然后再用假太女拖住她们? 好生缜密的计划,关于太女的事情冯阮竟是瞒得滴水不漏,不愧是笑面虎老狐狸。 见季晓兮不是想行刺,沈琼花跟沈君牧也分别退到一旁。 此时内殿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季晓兮身上。 梁夏问,“为什么求救?”
“因为有人想害我!”
梁夏理解地点点头。 没错,也总有刁民想害她,“说说。”
除了宗族外的其余人也伸长了耳朵。 热闹啊,龙床前的热闹,谁不好奇。 季晓兮斟酌了一下语言,想着应该怎么讲。 她来来回回当了七次皇上,别的没训练出来,但像今日这种大场面她倒是见多了,所以她嘴上虽然喊着救命,可脸上没有丝毫惧意。 可要是说她找人救命是假的,她那一双大眼睛又直直地看着梁夏,充满希望跟光亮。 好像整个内殿里的人,无论年龄老少跟官职大小,就连龙床上的皇上,都是一成不变的摆件,唯有梁夏是唯一鲜活的人。 所以她的眼里只有梁夏。 “她,”季晓兮反手一指,指向梁佩,“她想让我当个假太女,承诺事成之后我将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从此荣华富贵美人环绕。”
美人环绕啊。 梁夏仰头看了眼沈君牧,……然后被护犊子的沈琼花一眼给瞪了回来。 梁夏默默收回视线,双手搭在腿面上,看向季晓兮,“为何是你?”
“因为我年龄跟你一样,身形跟你相仿,连生辰都是同一天,”季晓兮跪坐在自己小腿肚子上,“当然了,这些都是这个老太太跟我说的。”
“我看见你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她骗我,所以立马把实话说出来了。”
“你撒谎!”
梁佩往前几步,凌厉的目光恨不得把季晓兮就地剐成鱼片。
“分明是你自己送上门,说你是太女。”梁佩看向梁夏,顿了顿,“她说她爹姓窦,原本是宫中尚衣局里的一个小裁缝,因意外被皇上宠幸了一次。”
李钱在旁边想,这话好耳熟啊。 梁佩继续道:“窦氏怕季君后知道此事后对自己下死手,于是贿赂了起居郎,把这次的事情勾掉了。”
“我刚才先领着她去查了窦氏在尚衣局的事情,又问了起居郎,一切皆跟她说的一模一样,现在起居郎就站在殿外,可以为我作证。”
李钱恍然: ‘哦~’ “她说的都是冯阮的词啊!”
梁佩说的事情,从窦氏的身份,到贿赂起居郎,全都跟冯阮刚才说得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这都是梁夏的真实身世。 如果梁佩连这些都知道,那她不可能把窦氏的女儿找错啊。 梁佩往床前走了几步,梁夏挪动屁股给她让位置。 梁佩拉着老皇帝的手,声音哽咽,眼眶湿润,开始表演,“皇上啊,老妇的这颗心,为的全是找您的血脉。谁知竟被人做局害了,险些误会了真太女。”
宗室里有人看向冯阮。 冯阮脸上带笑,心里也在嘀咕。 这事可不是她干的。 冯阮不大的眼睛扫向季晓兮,神色玩味,“做局之人当真高明啊。”
竟是连她一并算计了进去。 季晓兮略显心虚地低下头。 这事当然不是冯阮干的,因为梁佩说得全是实话,唯一撒谎的人是她。 季晓兮一共重复了六次这样的事情。 前两次她都莫名奇妙被人绑来当了皇帝,结局自然是被宗室把控至死。 第三次她聪明了,她偷偷调查了一下,然后才知道自己顶替的人是谁—— 梁夏。 一个年前坠马摔死的十七岁少女,跟她年龄一样。 她死后,她爹窦氏就疯了,抱着女儿的牌位四处求人救他女儿,说他女儿是皇上唯一的孩子,只要救活了她,荣华富贵全都有。 这事被宗室知道,于是宗室扣下了窦氏,瞒住了梁夏已死的事实,让她这个年龄身形都相仿的倒霉蛋冒充太女。 季晓兮知道自己是个等死的傀儡,自然想过跑了,可惜被宗室发现,下药慢慢毒死。 第四次的时候,季晓兮企图先扣下窦氏,可惜晚了一步,依旧是死。 第五次她放弃了,她想既然命运如此安排,也许是想让她当个明君,拯救日渐将沉的大梁! 可惜季晓兮高估了自己,她努力过学习过,但被宗室把控下的她,能接触到的全是吃喝玩乐,跟朝堂有关的事情,半点触碰不到。 国破,她亡。 等轮到第六次时,季晓兮已经麻木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逃跑,反抗,努力,挣扎,全都没用。 她像是被困在这个“鬼打墙”的世界里,来来回回都是按部就班的跟大梁一起走向死亡。 这是第七次,是季晓兮最绝望的一次。 她摆烂了,随便了,甚至主动找到梁佩,打算这边当了皇帝,那边就跟宗族同归于尽!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 谁知道,这次有了变动! 七这个数字,在佛家有特殊的意思,寓意超脱六道,达到悟道的解脱。 季晓兮看到了变动,看到了希望,那就是本来已经死了的梁夏,这次还活着。 现在梁夏当了太女,她终于不用再替人做傀儡了。 不管这一次结果如何,她都是自由的,而不是像提线木偶一般活着。 “我说的都是真的,是她逼我当太女。”
季晓兮看着梁夏,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您不信的话可以去查,我身世普通,没跟任何有权势的人接触过,怎么能知道什么窦氏,什么起居郎呢。”
这话也不假。 梁佩扭头瞪她,“你不知道,别人可能知道。”
“证据呢?”
冯阮幽幽问。
这盆脏水她可不接。 梁佩被她的话堵住,又扭过头跟老皇帝哭诉,“我的皇侄女啊,你可要快快好起来。”老皇帝要是能好起来,地上就不会跪这么多太医了。 老皇帝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她手被梁佩握着,眼睛却看向梁夏,这个她在世界上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女儿。 “朕死后……” 知道她要交代遗言,殿内所有事情先放在了一边,梁佩抹着眼角的泪站起来,梁夏坐回刚才的位置上。 她拉着老皇帝的手,“您说。”
“朕死后,要沈家陪葬,朕的皇陵里,要堆满金银玉器,要千名童男童女侍奉,朕要来世,依旧…依旧肆意快活。”
梁夏沉默。 梁夏看她,看这个只有今日一面之缘的亲生母亲。 她死前想的依旧是享乐,没提过窦氏,没提过她,甚至没说过江山社稷,没问过黎民百姓。 梁夏拍拍她的手背,眉眼温和,脸上认真,“娘,您放心——” 老皇帝一喜,眼睛都亮了些。 然后梁夏继续道: “您放心,沈家、金银玉器、童男童女,全都……没有。”
梁夏表示,“您安心去吧,这江山,以后就交给我了。”
尚且青涩稚嫩的一张脸,认认真真平平静静地说,“我会护我大梁子民平安康乐,做个为国为民的好皇上。”
没有起伏声调,没有豪气斗志,只是普普通通的语气,说着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如今大梁,国库无钱,地里无粮,四处天灾,各地起义。 朝内朝臣不合,宗室异心,朝外边疆不稳,邻国虎视眈眈。 整个大梁,宛如一艘沉了半截的大船。 梁夏她,才十七岁啊…… 老皇帝怔怔地看着她,最后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闭上眼睛。 李钱看了一眼,站在内殿门口大声喊: “皇上,驾崩了——” 老皇上死了,属于他的任务,正式开始。 李钱无缝切换自己的主子,虚假地为老皇帝抹了抹眼角,立马跟在梁夏身边鞍前马后。 那边在为皇上入殓换衣,这边群臣还在等着跟梁夏说新皇登基跟先皇下葬的事情。 摆在这些大事前面的,还有一群跪在地上的太医,以及季晓兮。 “都起来吧。”
梁夏说,“太医们都回太医院,我娘宽容,死前免了殿内所有人的罪。”
太医们齐齐仰头看她,先是叩谢先皇,后是叩谢梁夏。 “孩子我知你心善,但免了所有人的罪,这不妥吧,”梁佩看向梁夏,话里指的是季晓兮,“冒充太女,可是死罪。”
梁夏抬眸看梁佩,这时候想着叫孩子跟她拉关系了? 晚了。 她可小气了。 “梁佩啊。”
梁夏音调缓慢。
“???”啥?梁啥? 殿内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梁夏。 梁佩本人更是没反应过来梁夏是在喊她。 因为她这个年纪,冯阮这些朝堂小辈皆叫她一声“佩老”,而她辈分高,所以刚死的老皇帝都要喊她“皇表姑”。 梁夏按理来说应该喊她“表姑姥”,这怎么就成“梁佩”了?! 梁佩呵呵笑,正要跟梁夏理辈分,“不是老妇我托大,太女你该叫我一声姑姥姥……” 她把“表”字都去掉了。 不把亲戚理清楚,她怎么倚老卖老,她怎么管教,哦不,帮助自家小辈不受外人蛊惑呢。 梁夏却是摇头,一脸认真,“你先前刚说过,你担不起我这一声‘表姑姥’。”
梁佩老脸一僵,“我说笑呢。”
梁夏微笑,“可我当真了。”
梁佩,“?!!!”
梁佩要论辈分,梁夏给她讲君臣。 “你既然知道咱们表的远,担不起这声表姑姥,那你我论君臣。我君,你臣,”梁夏眸光平平静静,“我叫你一声梁佩,你有异议?”
梁夏疑惑,声音轻缓,“我叫不得?”
谁敢说她叫不得。 梁佩被自己之前的话堵住,心里越发恨季晓兮跟冯阮,如今被梁夏问到跟前,只觉得老脸火辣辣的,头都抬不起来,“叫,叫得。”
李钱愣怔怔看着梁夏。 他最清楚,梁佩虽然是表亲,但辈分摆在哪里,连老皇帝都要给梁佩几分脸面,忍着让着。 而如今梁夏不过抓了个话语上的错处,便狠狠甩了这老太太一巴掌,把亲情撇去,直接谈君臣,丝毫脸面都不给。 往后这群宗室再想把手伸过来,打亲情牌可就不合适了。 梁夏连辈分最高的梁佩都不给脸,何况那群小辈们。 李钱有些分不清梁夏这丫头是扮猪吃老虎,还是天然就是呆。 冯阮倒是多看了梁夏几眼。 她还以为这丫头会用宗室跟朝臣互相制衡呢。 梁夏不再看梁佩,而是蹲在季晓兮面前看她,温声道:“你也回家吧。”
季晓兮眼睛都亮了,眼里有水光晃动。 她抬头看梁夏,认认真真看。 季晓兮这才留意到梁夏模样属实好看,是让人一眼望过去就心生放松的长相。 文静,儒气,眉目舒展,平平缓缓的声音,自带安抚人心的力量。 但她同样年轻,脸上是没染过黑暗的青涩稚嫩,像个书院里待考的学生,不谙世事。 季晓兮双手抓紧衣裙,想提醒梁夏什么,比如冯阮不是好人,比如宗室会杀掉不听话的傀儡,比如大梁最终被铁骑踏平寸草不生。 “那用完饭再走?”
梁夏问。
季晓兮立马摇头,眼泪滚落,“我要出宫。”季晓兮双手抹掉脸上滚落下来的泪珠,认认真真地看着梁夏,眸子清亮,说得话却有些古怪,“如果这次不一样,我要是能活下去,你说什么我都听。”
梁夏笑了下,“那我记着了。”
梁夏站起来,季晓兮也跟着爬起来。 “找人送她。”
梁夏看向门外的罗萱。
“太女,”冯阮站出来,笑着说,“臣派人去送,顺带护送她周全。”她看向梁佩,故意问,“梁佩,你觉得呢。”
梁佩在朝中并无官职,只是辈分年龄在,所以众人给她一份薄面。 可今日这脸皮已经撕破了,冯阮也想畅快一把。 梁佩梁佩,多少年没人敢叫她梁佩了! 梁佩脸沉如水,“那自然是好的。”
她朝梁夏颔首,语气冷冷硬硬,“老妇身子不适,想请先行回去。”
“去吧,”梁夏想了想,“歇完记得来守夜,毕竟死的是你大侄女。”
梁佩,“……” 梁老太太要气死了,现在提到守灵,又要开始论亲情了? 梁夏有理由,“她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不是。”
梁佩被宗族小辈们扶着下去,生怕她再站一会儿会被气晕过去。 宗族走了,冯阮看向季晓兮,“走吧。”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两个侍卫提着宫灯,走在前面,两个宫侍提灯走在后面,冯阮跟季晓兮位于中间并肩而行。 就这么出来了? 季晓兮忍不住扭头看身后的皇宫,有点恍惚不现实的感觉。 她走了,以后的傀儡就是梁夏了。 可季晓兮再一想,她本来就是替梁夏做傀儡的,愧疚什么。 如今傀儡成了梁夏,她却拥有了自由,若是这次还会国破人亡,那她至少先快乐了! “谢过冯相,我自己认得路,不用您送了。”
季晓兮觉得自己在跟一个很危险的人走在一起,像是她在想什么对方都能看穿。
导致季晓兮不得不收敛自己的放松,绷紧精神,不敢露出半分解脱的感觉。 冯阮双手抄袖,声音如常,聊闲话一般,“快到宫门口了,再送两步也不碍事。”她问季晓兮,“可念过书?”
语气如长辈关心晚辈。 季晓兮斟酌回答,“念过。”
冯阮垂下眼睫,眼尾余光看她,“读过《开端》吗?”
“开啥?”
季晓兮没听懂,四书五经里有这篇文章吗?
冯阮点头,“那‘奇变偶不变’呢?”“鸡、鸡便?”
季晓兮十分茫然,“鸡便沤……沤肥吗?”
冯阮笑了,“没事,随便问两句。”
她停在宫门前,没往外走,“回家吧。”
应该没问题,可能就是个想走捷径没成功的孩子吧。 季晓兮稀里糊涂地出宫,扭过头就瞧见宫门外马车上坐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女人。 瞧见她出来,对方立马将灯笼挑起来,“大夏?”
“哦哦对不起看错了,你这身形猛地一看跟大夏有点像。”
陈妤松点头含笑致歉。
季晓兮摇头,“没事。”陈妤果靠在车辕上都快等睡着了,耳朵好像听见什么,含含糊糊说,“我怎么听到有人在说三角函数。”
她挠挠嘴角,砸吧嘴,嘟囔道:“大夏当了皇上啥时候给咱们弄点钱啊,我还等着造炮弹呢。”
陈妤松把滑下去的外衫重新盖她身上,轻声说,“乖,睡吧,梦里啥都有。”
季晓兮,“……” 好奇怪的两个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