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金钢虽然被关了一天一夜的禁闭,但他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第二天一早,班主任领着班里的一位同学进来,给魏金钢拿来几张纸和笔,还有煤油灯以及屙屎撒尿用的便盆。班主任说:“你吃喝只能在这个小黑屋里,校长让你写书面检讨,什么时候过关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魏金钢说:“那就让‘朱老婆子’等着吧,我没什么可检讨的。”
班主任劝他道:“金钢,你照照镜子看看,你当自己是谁?你和校长较什么劲啊?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一个小小的学生给校长认个错,还能屈你多大不成?”
魏金钢说:“我服理不服人,我认为我没做错,让我凭什么向他们服软呢?”
班主任生气地说:“你简直不可救药了!你就这儿呆着吧。”
班主任走时还说:“今天是最后期限,再不认错,学校将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收拾你。”
魏金钢没有被班主任的最后一句话吓倒,他朝向门口大声说:“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我魏金钢不怕!”
话虽这么说,但魏金钢心里也有怕的地方,他担心学校通知家长,如果让父亲知道,可比蹲小黑屋严厉得多了,至少得来一顿“竹笋炒肉”(意指用竹条抽打)。但他转念一想,他给校长说过,他父亲到省城给爷爷看病去了,菩萨保佑别让学校派人通知家长。魏金钢学着电影里曾经见过的动作在胸前画了几遍“十”字,心里默念着“观音菩萨保佑,南山老母保佑”。
他点着煤油灯,看着那几张白纸,一个字也没写。然后,魏金钢举着煤油灯在屋子里照来照去,他想看看这个曾经的仓库究竟还有什么东西。他发现除了一些破旧的桌椅板凳被杂乱地摆放着,还有一摞摞装订成册的旧报纸和散乱的书籍。魏金钢在堆放书籍的地方仔细地翻了翻,竟然找到了一本小说,书名叫《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前后封面均已破损不堪,看不出印刷时间和出版商,但书里正文内容的扉页却一点也不少。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对这本小说已了解,而且还学过从这篇小说里摘选的课文。他大喜过望,拿过书在煤油灯下认真地读了起来,虽然是竖版繁体字,但丝毫没有降低他阅读的兴趣,在这样封闭的小黑屋里没有比能看到心仪的小说更幸福的事了。 午休时间,李美娅让张南军悄悄地给他拿来从街上买的两个烧饼和两个油煎的肉饼(又称肉盒子),魏金钢大口地嚼着,心里感到美滋滋的。他想,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他哪有机会能吃到李美娅给买的这等好东西?很多年之后,每当回忆此刻,他都感慨万分,觉得世间万般美味也抵不过在小黑屋里吃的那顿烧饼和肉盒子!以致后来他在外地工作,回到家乡便吃上一回儿时记忆中的烧饼和肉盒子,或许他的味蕾见过世面,发生了变化,再也品尝不出当年的味道,更别说吃出李美娅买的烧饼和肉盒子的滋味了。在他后来的人生中,无论遇到多大困难和挫折,他都会想起李美娅送给他的那些食物,这不仅是他一辈子记忆中的人间美味啊,也是他一生奋勇前进的精神力量,他没有气馁,没有放弃,更没有沉沦。当他经历过冰冷的严冬时,是青春时期在他蹲过的小黑屋里所见证的温情给予了他无限的寄托和暖意。这——他岂能忘记! 魏金钢在微弱的灯光下,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世界名著一口气读完,煤油灯里的柴油几乎耗尽。他回忆着小说里的情节,为书中主人公男女之间纯美的爱情而深受感动,李美娅之于他如同冬妮娅之于保尔•柯察金,他多么希望这种爱情永远停留在他们俩身上,而不像书中描述的是那么短暂。人生美好的东西为什么都不会长久呢?他不断自问,陷入沉思。 第三天中午,李美娅照例送来了烧饼和肉盒子。整个下午,魏金钢都是在昏昏地沉睡之中。在小黑屋里已被关了整整三天了,他已完全失去了时间的观念,不知道外面是白天和黑夜,他只能靠同学给送饭的机会来判断是上午或是下午。煤油灯里的柴油已经耗尽了,魏金钢彻底地沉浸在黑暗之中。他得过且过,去他奶奶的由他去吧,关一天算一天,想关到什么时候就关到什么时候,你娘的“朱老婆子”关我到过年也别放出来才好嘞。他不再背课文,也不再考虑其它的事,脑子浑浑噩噩的,什么不愿去想。迷迷糊糊中,房门被打开了,原来是班主任和班里的几位同学。班主任按照校长的“旨意”特意过来“解除”魏金钢禁闭的。为了将魏金钢放出来,班主任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他首先找到当时与司务长参与“谈判”的其他几位代表,说服他们一起到校长那里为魏金钢求情,二则他安排班里的几位同学用班费购买了三五盒点心专门到安师傅家里看望、安抚了他一番。其实安师傅并无大碍,只不过为了挣回自己的面子,假装卧床在家休养,当他看到魏金钢班主任派来的学生代表时,心中积郁的气已消了大半。他向学生表示:回去给校长说一下,他不会和魏金钢这个“二虎”(意指莽撞、心眼不灵活的人)计较,半大小子不懂事,只要能悔改,快将他放出来,别耽误孩子的学习。得了,安师傅深明大义,已原谅了浑小子魏金钢。当学生们回到班级复命时,班主任喜笑颜开,感到胜券在握,他连忙通知“谈判”代表一起到校长那里求情。校长听了班主任和几位学生请求“释放”魏金钢的理由后,他严肃地说:“魏金钢不计后果将‘贫*下中*农’往泔水桶里浸,若发生在‘wenhdgm’时期,他不仅要被游街批斗,还可能被抓起来蹲几年,像他这样的,关几天禁闭还不便宜了他?考虑到他还是个青年学生,学校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息事宁人原则,既然安师傅不再追究这事,就把他放出来吧。但他殴打教职工违反校规这茬儿——先挂着。”班主任听了校长的话,不住地点头连说感谢,并恳切地保证将来严加管教魏金钢,决不再给学校惹事生非。但班主任心里明白校长所说的“先挂着”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如若魏金钢再“犯事”,就会新账老账一起算,“罪”加一等。魏金钢从小黑屋里走出来,已是晚自习后即将熄灯时分。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皎洁的月光下,看到这些可亲可爱的面孔,除了班主任,还有几位班干部,张南军和李美娅也来了,她怯生生地躲在人群后面。他们一站在他面前,魏金钢就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一般,心里说不出是激动抑或感动,或许是其它原因吧,他忍不住哭了鼻子,热泪滚滚而下。
自此经历了这件事之后,魏金钢老实安分了许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学习上。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做坏人出了名,别人若是遇到倒霉事,往往先入为主地会想到是你干的,如同《智子疑邻》中的故事那般,怀疑你没有理由,就凭感觉。有一件事在这里非交待不可,这事关魏金钢的名誉问题,至于这事是谁干的,就像谜一样,困扰了魏金钢多半辈子,或许至死他未从知晓。话说中秋节前夕的某日一大早,校长的儿媳领着自己五六岁的儿子从外面走进家属院,她准备将儿子交给公婆后去上班。在进院子的时候,发现门口处放着用纸绳捆扎好的几盒点心,她想也没想顺手拿起,进屋后便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她向正在吃早饭的公婆说:“不知是谁把几盒点心放门口了,我顺手拿了进来。”校长的老婆说:“送礼的还不愿进屋里来,真奇怪了。”
而后,儿媳将儿子交给公婆便去上班。校长心里也嘀咕一番,是谁不吱一声将礼盒放在门口就走了呢?这时孙子看到点心盒,吵闹着想要吃点心。校长只好动手准备拆开礼盒,发现上面粘贴一张纸条,用钢笔歪歪扭扭地写道:感谢校长释放之恩,他日我若飞黄腾达,定要万分报答您老人家,几盒点心不成敬意,望乞笑纳。署名:魏金钢。校长看后,脸上露出开心的笑意,他一边哄着小孙孙,心里一边想,魏金钢这小子还算有良心,没有忘记我曾原谅他一回。他解开绳子,打开包装纸,意外地却闻到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定睛一看,竟然是半干半湿的粪便!他没顾得打开其它几盒,气急败坏地将它们全部扔到院中。他大骂:“魏金钢啊魏金钢,你明的不敢,竟然来暗的报复老子,有一天你会有好果子吃的!你再犯到我手里,定不饶恕!”
他老婆见此情景说:“这不知是谁使的‘障眼法’呀,看似署的是魏金钢的名字,说不定是别人干的喽。”
校长不假思索地怒道:“我还能对他看走了眼!全校一千多名学生,谁还能想出这么恶心人的坏点子啊?!唯有他魏金钢干得出来!”
他老婆寻思了一会儿,也十分认可丈夫的猜测,于是便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魏金钢起来了。校长遭遇到“送礼”的事就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了好一阵子,但他又不好发作,这事如若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啊,他校长的面子往哪儿搁?校长只能忍气吞声,但对于魏金钢却暗中盯上了他,发誓务要伺机好好地收拾收拾他,以解他的心头之恨哪。魏金钢知道“送礼”的事还是张南军告诉他的,但却没告诉他礼品盒还粘有署名的字条。魏金钢为此还幸灾乐祸地偷着乐了好一阵子,觉得终于有人替他出了一口恶气,他“朱老婆子”活该倒霉!张南军之所以信息灵通,因为他有一个亲戚干教导主任,他了解很多不为大家所知的学校一些内部消息便不足为怪了。魏金钢这时显然还被蒙在鼓里,他不仅不知道礼品盒上的字条署着他的大名,而且他完全没有觉察到“朱老婆子”那双锐如鹰目的眼早已盯紧了他;他更不会知道,自己的身边竟有“朱老婆子”的“密探”,而且不是别人,却是他最信得过的人!这个秘密他魏金钢永不知道,世界最可怕之处是身边最信任的人对你下黑手,而你却全然不知!
一学年很快就过去了。魏金钢和李美娅虽然现在已在一个班级里了,但两人相互传递信息仍然靠最原始的方式,即通过两人都熟悉的同学给他们带话或者转交信,或者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悄悄地在对方的课桌里或书本里压一张纸条。在八十年代初期,社会风气一定程度上还很“封建”,在一些高中学校,男女同学相互之间不大交往,尤其是那些心生爱恋的男女生之间,更加避讳公开交往了。晚自习时,魏金钢发现数学复习资料里夹着一张字条:晚自习下课后十分钟,大操场第二个篮球架下见。字条虽没署名,魏金钢一眼就能认出来是李美娅的字迹。不知道李美娅找他什么事。但不管有事没事,只要有心爱的人的召唤,对于他都是美好的期待,哪怕近距离说几句话,扯上几分钟鸡毛蒜皮的事,这对于相互爱恋的他们都是无比曼妙而兴奋的时刻啊。除此之外,他们处于那个时代的青年学生,还能想出什么更别致的方式来约会呢?没有。他们当时挖空心思也只能想出诸如此般的Pattern。 魏金钢如约而至,借着宿舍里照射出来的灯光,他看到李美娅亭亭玉立地站在操场靠里的那个篮球架下。他们两人相距一米的距离,李美娅的脸庞长得俊美而白皙,她穿着一件短袖连衣裙,身材凹凸有致。魏金钢几乎能听到她的粗粗的喘气声,显然李美娅见到他而略显激动。没等魏金钢开口,李美娅说:“钢哥,我听说你这学期的学费还没交,是怎么一回事?”魏金钢揶揄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很快就交上。”
李美娅与魏金钢认识了这几年,她清楚地了解他家的境况。今天找他不是单纯地和他谈交学费的事,其实李美娅中午时就替他将24块钱的学费交上了,资助魏金钢不是一次两次了。魏金钢能坚持到现在一直读书,如果没有李美娅的雪中送炭,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读下去。魏金钢经常为交几块钱的伙食费犯愁,而且他块头大,饭量也大,单纯靠学校食堂的定量吃饭,他是吃不饱的,李美娅将自己节省或者专门从食堂购买一些饭票送给魏金钢。每个学期李美娅资助魏金钢粗略估计约为三四十元左右,这对于李美娅家庭的经济条件完全承受得起,而且巧妙之处在于她还没让父母发现。但对于魏金钢的家庭,如果多支出三四十元,魏金钢的父母早已供给不起了。这一回,李美娅一次性地替他交上24元学费也是她能力范围内的最大一笔巨款,她这一学期只能节省着过了。李美娅说:“你有困难就向我说嘛,你别苦撑着,我这还有几张饭票给你。”
魏金钢接过她的饭票,然后说:“今年我父亲不同意我来复读,断了我的经济来源。”
李美娅说:“原来是这样呀,你不上学将来干什么呀?”
魏金钢黯然说:“还没想好,上一天算一天吧。”
继而,他又说:“今年继续复读,也是为了陪你读完高中,男人说话不能不算数。”
李美娅感激地说:“谢谢你,咱俩都在一个班级了,相互勉励学习吧,不管谁考上都不能忘记另一个人,你说好吗?”
魏金钢坚决地点头说:“我发誓,绝对不会的。你若考上不会忘掉我吧?”
李美娅嗤嗤地笑着说:“还要看你争不争气,我若考上,你一定不能落下!”
魏金钢“嗯嗯”地表示赞成。几分钟后,他们俩便匆匆地分手,因为他们知道不一会儿学校便熄了灯,那时会有老师巡查。临别,李美娅向魏金钢说,这学期的学费已替他交上了。
魏金钢和李美娅相互勉励,他们每人的学习成绩都提高很快。高三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他们两人的成绩均进入班级前十名,如果按照这样的成绩保持下去,明年能考上中专应会大有希望的。成绩揭晓后,他和李美娅都很兴奋,努力总算没有白费。那天星期六下午,除了县城的几位同学回家之外,绝大部分同学还在教室里坚持上自习课。按照学校里的规定,四个周休息一次,学生可以回家休息两天,离学校近的学生每个周六下午可以回家,但晚自习时必须回来。在快下课的时候,他让张南军悄悄地给李美娅传话,晚上请她一起去看电影。县城的电影院离他们学校不远,步行的话只有十五六分钟的路程。晚饭后,魏金钢在学校门口的不远处静静地等着李美娅。过了很大一会儿,李美娅兴冲冲地一路小跑来到魏金钢身边。李美娅说:“我故意来晚了一点,天不黑就出来,担心被学校发现。”魏金钢说:“没事的,今天是星期六,学校管得不会那么严。”
李美娅还略有担心地说了一句:“但愿不会被学校抓住。”
魏金钢和李美娅两人一路肩并肩、兴致勃勃地向电影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