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羌笛响起,一曲塞外名乐《杨柳》,诉尽哀思,满腔悲怨。传说,这首曲子已数十年,被无数远征和驻守的将士们传唱。自古曲由心生,大约是哪位将士思念故里了吧?沙州已无法种植杨柳,但,整个玉门关外,大片的胡杨树成就了不少绿荫。胡杨在这荒漠中成为一个英雄,抵挡住戈壁的风沙。“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五蓦凝视着四下的景色,放慢了前行的速度,忍不住吟咏了那几句诗。她感慨不已:“好一个玉门关啊!”
秦岂已然惊呆了,微微张着的嘴始终没有合住。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专注地欣赏着不同以往的风景,这是中原与江南没有的景象。走近胡杨林,第五蓦翻身下马,入情地凝视着这些树木——她曾听一些戎族人说起过,在乌兹国以及浥朝的凉州、甘州、肃州、沙州一带,有着一种与红柳同样生命力顽强,却超越了红柳的植被,那里的人们称作“沙漠守护神”。胡杨树叶子圆润如杨,叶背面为蓝绿色,花色则紫红,长有绒毛。此时六月未尽,花期却将尽,有的树木还已经长出了果实。秦岂亦下了马,好奇地摸着粗老的树干,问道:“师姐,这是什么?它的根遒劲苍老,叶子却很圆润?”
第五蓦不自禁地伸手抚摸,手掌轻轻贴在一棵老树的树干上,似是感受到老树的生命。她敬仰地望着胡杨树,说道:“此乃胡杨,又称作英雄树。敕勒族人之间流传着一句话,用以形容它的伟岸与坚毅——胡杨,生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腐。”
秦岂惊叹着:“啊!原来这就是离叔父和渠漫婶婶说过的,生命异常强悍的树木!”
转而问,“师姐,敕勒族是什么?”
第五蓦看向他,笑道:“就是乌兹国几个部落的族人,他们都是敕勒族。离歌府主的夫人渠漫,本名叫做哥舒浅忆,便是敕勒族哥舒部落族长的小女儿,哥舒部落又是乌兹国中最为强大的一个部落,勇猛甚至超过了赫连部落与独孤王族。”
秦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牵着马去玉门关。这十里地,他想一步步走完,第五蓦始终陪同在侧。第五蓦久久不能忘掉胡杨,她想长成一棵胡杨树,坚韧不拔,屹立不倒,生一千年,死一千年,腐一千年。任风吹雨打,霜寒地冻,都要深深扎根沙土,与上天抗争。路上遇到不少商旅在谈论玉门及月华山,二人细细听来,心上便不再担忧。“这驻守河西四州的车非顾将军可真是大好人!如此一来,戎族与中原的交往深了,便不会多生事端!”
“可不是嘛!别说啊,戎族的姑娘长得可不比中原的姑娘差!”
“听说,近日车非顾将军跟凉州太守的千金是两情相悦,加上御赐良缘,旁人羡慕不来的,如今是次子的满月宴!不过将军主动迎娶汉人,又鼓励戎族嫁女到汉家,的确加深了戎汉两族的感情呢!”
“那是,戎族多与汉人通婚,自然就安生,不比狼族和狄族那般难以驯服,屡屡犯境。还好当年的车骑将军叶浊厉害,追随圣上,将狼族远远驱逐漠北。”
“唉,英雄亡矣,好生可惜!”
“我听闻月华山有灵药,将军爱民如子,亦不多管江湖事,我们就扮作江湖人前去月华山,只要不扰民、不惊兵就行!”
“你干嘛多此一举,将军不喜虚假之人,被看穿了,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去,就正大光明,圣上鼓励农商,我们只是摘灵药运去中原贩卖,将军不会难为我们的!”
“听说,月华山上的两只神兽,有一只唤作獬豸,通汉语,喜诚挚善良之人!我们一定不能自私自利!”
……一队商客急忙赶路,生怕太阳落山,城门大闭。第五蓦望一眼远处的落日,心中便有了数,灵药是志在必得的。秦岂则是很好奇那个将军:“师姐,还有姓车的将军啊?”
第五蓦无奈道:“那个将军复姓车非,是游牧民族西戎的姓氏,与哥舒一样。”
秦岂瞬间觉得丢脸:“唉,我觉着自己好无知啊!”
第五蓦笑了笑:“没事,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人多了,遇见的事多了,自然而然就懂得多了。许姨告诉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秦岂听得一脸懵逼,晃了晃脑袋:“不懂。我们还是赶路吧!”
马蹄踏踏,步子略闲散,映衬着主人现下的心情,别样疏懒。玉门日落较中原晚了许多,如今已是戌时,天空只有淡淡的月影,还有微微的蓝色。玉门内城门亥时末才关闭,还有一刻钟才到亥时,二人便不慌不忙地前行。第五蓦慵懒地骑着马,疑惑地嘀咕:“为何亥时就闭城门?要是再迟点就好了!”
秦岂险些翻白眼,讪笑道:“师姐有所不知,亥时完了就是子时了……只有鬼门关在子时才开着呢!故而,自古以来,最迟都是亥时闭城门。”
第五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说为何都是亥时呢!原来如此啊!”
秦岂不再说话,免得第五蓦更加尴尬,索性转移话题:“师姐你看,有星星了!”
第五蓦抬头,忽然觉得大漠的天空很低,似乎伸手可摘星辰,仰首便可上天。追风懒散地走着,使得逸群都被传染了。天色已晚,原本的浅蓝转为湛蓝,再由湛蓝变成了墨蓝,最后,竟成了一张巨大的黑幕。闪闪发光的星辰点缀在幕布上,极尽显现着自己的美丽,宛若会说话的眼睛,吐露着苍天的心声,那是一种沉静的低语,有心的人会看见它们闪烁的规律。星光点点,熠熠生辉,如同闪耀在天上的金刚石,令人心动。夜风袭来,冷颤不止。西北的昼夜温差过大,日间有多热,夜里便有多冷。如今晚风轻轻拂过,竟是不由自主地牙齿打架了。秦岂摸出厚重的斗篷,站在追风背上,在第五蓦身前细心地为她披好,又不放心地嘱咐:“穿暖和点,切勿着凉了。”
第五蓦笑着唠叨:“你自己也披上斗篷。”
秦岂兀自披上狐裘,轻声道:“师姐,你身子虚寒,我们快些落店吧?”
第五蓦配合地在马肚子上一拍,追风快速奔跑起来。秦岂一扬鞭,逸群追了上去。两匹马儿欢脱地奔向目的地,入了内城门,二人便投宿于一家客栈。这家客栈是整个玉门离月华山最近的,叫做“月华客栈”。玉门的外城门是直接通向关外乌兹国,那个西域最大的国家,与浥朝交好,是马背上的民族,擅长骑马射箭放羊牧马。月华客栈的店主是一对夫妻,待人真诚。第五蓦好好地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将换下的衣服洗净,晾好,这才安心睡觉。隔屋的秦岂同样,换洗完毕,直接挺尸。天微明,第五蓦与秦岂背上包袱,徒步行去月华山。月华山是玉门最偏僻的地方,静谧无人。他们一路走来,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走到月华山麓时,天已大亮了。入月华山需先通一处山谷,谷口立着一块黑曜石,上有三个字——月清谷,是古老的金文大篆,有些微磨损的痕迹。方入谷,便风雪大作。第五蓦紧紧抓着秦岂的小手,举步维艰地前进。过了那条狭长的山谷,两人被山内的风景所折服——小溪潺潺,鸟儿嬉戏。绕过这一片花明柳暗,来到一处幽潭。潭中有成群结队的鱼儿,以及戏水的几对鸳鸯。幽潭深处有个缺口,连接到不知名的地方。沿着水路前行,隐约可闻瀑布流水声,自玉雪峰顶端飞流而下的水流在崖底汇聚成湖,湖边立着一块汉白玉石碑,刻着三个蓝色的小篆——玉仙湖。看来传言非虚,月华山的确是轩朝年间发现的,谷口的石碑就是最好的证明,月清谷是轩朝年间的大篆刻就。从轩朝到如今,历经沧朝、越朝八百多年,直至两百年后,景朝末年的小篆也被带进了月华山。到如今,月华山已经在世人口中传说了一千多年,故事只增未减。玉仙湖的一处口子接通了鸳鸯潭,鸳鸯潭地势较高,直接流到山间纵横的小溪流中。秦岂绕过玉仙湖,看见山的背面开凿了一条山路,像是轩朝的工艺。山路两旁的青铜柱是沧朝最优等的,连接青铜柱的玄精铁锁是景朝锻造手法。可见,整个月华山,已经拥有了上千年的历史遗迹,无声地诉说着前辈的身份。秦岂看着山路,不由感叹:“轩朝、沧朝、越朝、景朝、陈朝,这一千年二百多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第五蓦心中是有感慨的,沧海桑田,年华易老,古迹难寻。她不想徒增叹息,径直踏上了石阶。最初是绿色的青砖,然后是自然的黑曜石阶,最后是白雪覆盖的花岗岩。终于,日落时分,他们到了山顶。玉雪峰顶端白雪皑皑,黄昏仅剩的一点光芒消失在西边。爬了一整天,找到一个山洞,累得打趣的心情都没有,找了些枯枝败叶生了火躺在洞里,相互依偎着入眠。再次醒来,天已大亮了。第五蓦不乐意地打个呵欠:“睡得一点都不好!”
秦岂扭扭脖子,同样睡眼惺忪:“师姐,你也没睡好?是不是一直做噩梦啊?”
第五蓦纳闷地点头,看来秦岂也在噩梦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想到此处,身体不由得打了冷战,觉得这个山洞很诡异,细细地绕了一圈。她推开一个大石块,到了内洞,满地的尸骸,最新鲜的是他们在路上遇见的那队商旅,居然全部是他杀。确切地说,是自相残杀而亡。这,这也太怪异了吧!秦岂拉着第五蓦跑出了山洞,朝阳落在身上却不觉得暖和,几乎所有的阳光都被反射了回去。秦岂抬眼望见远处的一个高大冰峰,似一处居所。二人走过去,冰峰竟是一个别有洞天的住所,里面的一切皆乃寒冰造就,整个山洞晶莹剔透。洞门外,一只兽类立在二人面前,体形大如牛,略似麒麟,全身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有一角。故,獬豸俗名为“独角兽”。它怒目圆睁,高高在上,不给二人开口的机会,径直下了逐客令:“冰莲乃仙药,凡人自行下山去吧!”
第五蓦声音坚决,不卑不亢道:“不,我既然来了,便不会畏惧艰险,冰莲我要定了!不过,世间一切皆有法则,还请神兽给个方法讨要,倘若我真的没那个本事,便认了,绝不再做任何纠缠!”
獬豸似乎在用鼻子说话,满眼的不屑:“笑话!一介凡人,妄想!”
第五蓦跪下身来:“是,小女子确乃凡夫俗子,自是有世俗之情难了。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不能亲眼目睹师父病故。”
两只神兽并不领情,阖住洞门,不再出现。第五蓦与秦岂跪在门外,由日出跪到日落,再由日落跪至深夜。她的身子原就因毒药落了寒症的病根,又被入夜的风雪冻得昏了过去。秦岂取出所有厚重的衣物,将她裹了个严实,秦岂为她搓着冻得青紫的双手。他担心得要命,将第五蓦挪到那个满是骸骨的洞里,将昨夜剩下的木材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