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的台阶很高很陡，她每一步都走的很快，单薄的身影在清晨的薄雾之中显得踉跄，仿佛下一刻就要摔下去了。临水的城池雾气原本就很重，需等到巳时阳光普照的时候那薄雾才会散开。她站在城楼之下，往上扬起脑袋，绵绵细雨便就这样落下，如同被天界抛弃的孩子那般。“泯夜，为何他还要找来？”

萧青绾站在雨水之中，任凭夹杂着寒意的薄雾和水珠子浸入她的衣衫，皮裘上面的毛都被纠结成一团团，难解难分。泯夜陪她站在薄雾朦胧的雨中，轻笑着：“放不开，自然会找来。”

半晌，萧青绾没有回答，泯夜又继续道：“也许，你会说我多事，只是浮晨这个性从来都固执，认定了，他断然不会轻言放弃，就如赤炎国的江山那般。”

“你不恨他？”

“恨，如何不恨？”

泯夜眼眉深沉，如浮晨那般的阴鸷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只是，成王败寇，既然我输了，势必不能再同他争。再说了，本是同根生，又何必争锋相对？”

不问世事，风轻云淡，若然身处江湖之中，泛舟湖上，便是最好。“你父皇呢？”

“呵，当初父皇杀大伯的时候我记忆犹新，我不懂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兄弟相残，骨肉反目，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泯夜笑的坦荡，恍若一叶扁舟，他本该生在江湖不谙世事，何必趟这淌浑浊不堪的污水，玷污了他的两袖清风。萧青绾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身子消瘦的泯夜，赤鸾离开他的身体，他不再同从前那般苍白，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看起来也不是那种病入膏肓的病人。不知为何，对于泯夜，她从一开始万般防备到现在的掏心掏肺，尽管他以十年之期来将她束缚着，但萧青绾却没有那种被绑着的感觉。“也许，浮晨没错，他拿回属于自己的江山，论威望我不及他，论智谋我仍不及他。”

“可你宅心仁厚，顾念兄弟之情，我却是知道。”

萧青绾轻笑着，“你宁可倾尽全力将沣岚封印也不愿将他交出来，全力扛下他的罪责。你宁可国破家亡，也不愿和浮晨一较高下。泯夜，我到底是看错了什么？”

三公子的寡淡，泯夜的不争，仿佛是这世间最清澈的一湾泉水，让她心境澄明，没有半分的浑浊。泯夜看着笑靥如花的萧青绾，心中却是暖流如注。步步后退，不过只是想还时间一分安宁，门阀争斗，受苦的还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回吧，主帅感染风寒，三千将士不得给我拼命么？”

泯夜寡淡一笑。面对蛰伏多年的浮晨又如何，退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战。世间名利不过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镜花水月，何苦执拗？是与非几度轮回之后，还有什么能记在心中，徘徊在脑子里面，唯有一缕青魂破败不堪。还没走近衙门，那稚嫩的声音却尖锐地传来：“阿嫂！浮晨哥哥是不是来了！”

他狂奔而至，斗篷的边角都狂舞着，叫嚣着他言辞之中的不满。“你该是早就知道的。”

萧青绾冷冷地看着姬延，“我与你相见不过是半月之前的事，如果当真是寻寻觅觅地前来，按照军队的形成，约莫要一两个月罢。你暗中通知他，他才会匆匆赶路，姬延，你倒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面对萧青绾才斥责，姬延一张小脸通红，没有多余的辩解，只是低着脑袋，垂着眼眸，盯着脚尖，不发一言。“说呀，怎么不说话了，你方才不是还气势汹汹的吗？”

萧青绾往前一踏，陡然间拧起姬延的衣领，将他拧起来：“你莫要忘记了，当初你输给我，整个灵剑山庄都是我萧青绾的，断情谷灭，灵剑山庄起，你的主子不姓杜，姓萧！”

狠狠地将姬延扔出去，在青石板上打了个滚儿，姬延讶异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萧青绾，愣愣的，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没有阳光的照射，石板上长出了细细碎碎的青苔，稍不注意就会滑倒。铁娘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这三人，缓了缓才道：“守城的侍卫说，赤炎国的禤甲军已经到了落英城，与我方临水相望，可还要大开城门让百姓自由出入？”

“开！”

萧青绾冷声道，“我倒是要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铁娘讶异地张了张嘴，将疑惑的目光转向目光寡淡的三公子，却见三公子只是安静地点点头。领命之后，铁娘正准备去通报守城将士，大开城门。萧青绾闭上眼睛，正要走进大门，身后却有士兵驾马而来，朗声道：“将军！敌军有异动！”

铁娘心中一紧，来了吗？“什么异动？”

萧青绾蹙眉，当真要一战吗？“邪皇于闽水之前派帖，希望进城。”

“多少人马？”

铁娘更是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对方的军队数量比这边的三千轻甲要多了三倍，要是打起来，就算占据天险能勉强守住建林城，也会遭到重创，根本是不划算。“只有邪皇一人。”

侍卫很沉重地说着，这邪皇摆明是不给面子。铁娘心中大快，擒贼先擒王，若然将邪皇擒在手中，对方军心大乱，这仗不打也是全胜，只是铁娘万万没有想到……“开城门，让他一人进来。”

泯夜神色寡淡，他这一句话不仅是让铁娘讶异，更是让萧青绾和摔倒在地上的姬延费解。萧青绾张了张嘴巴，尚未回过神来，泯夜却又一次重复：“既然邪皇要当谈和使者，我们便是要成全。”

顿了顿，泯夜又看向地上的姬延：“你还不去换件衣裳见你的浮晨哥哥，一身狼狈，可不是功臣的样子。”

“我就是要这样，这样浮晨哥哥才知道你们欺负了我！”

姬延耍赖起来俨如一个孩子，不对，他原本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在这乱世之中，必须要学会如何坚强，身后最强悍的靠山都无法和自身的坚强相比，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萧青绾冷冷地看着姬延，微微眯起眼睛来：“谢老三，赶紧将这小娃子拖进去洗个热水澡，看着就惹人厌！”

偷听了许久原本决定不现身的谢老三终于是被萧青绾点名提到，赶紧屁颠屁颠地奔出来，将姬延从地上拽起来，瞅着他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赶紧道：“哟喂！我的小祖宗，可别受凉了，仔细七爷扒了我的皮！”

“她才不会，她被那小白脸迷了心智，现在一心就在那小白脸身上了！”

姬延被又拖又拽地给拉走，一面还不忘骂骂咧咧地胡乱地说着。泯夜躺枪之后才摸了摸自己的脸，沉声道：“小白脸，说我吗？”

“嗯，有可能。”

萧青绾郑重其事地看着泯夜，强忍着笑意，辗转之际脸上的笑意全然不见，沉声道：“为何让他进来？”

“你们之间的事，迟早都要面对，不是吗？”

泯夜风轻云淡地看着东边渐渐闪开的乌云，这雨也该停了。要面对吗，躲了那么久却还是逃不开吗？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脸庞，一脸从容：“小七，一切随心而为。”

随心而为……夜幕森森，伴随着冬季最狂妄的阴冷，也不知道为何，今夜却尤为清冷。街边上叫卖的小贩仿佛少了一些，三三两两的行人也是裹着衣裳也是行色匆匆。星星点点的灯火还亮着，只是都斑驳了清冽的月光。南方的天气古怪的紧，秋末冬初就已经冷的让人想一直待在有暖炉的屋子之中，最好有一碗热腾腾的清粥可以让身子都暖和起来。想起清粥，那张恢复了血色的文弱书生那般的面容渐渐浮现在她脑海之中。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如风那般狂奔去那紧挨城楼的拐角处，弱小而昏黄的灯笼之下却有一缕热腾腾的气体渐渐升华，仿佛将这冬天的阴冷融化了一般。只是，她从未看到不远的身后，那白袍边角，又一次挫败地垂下手臂。“老板，一碗清粥。”

寻了一根板凳坐下，只是安静地等候着，时不时地，双眼之中闪着精光，少女眼中闪着的光泽仿佛即将端上来的却是人间绝世美味。清粥带着小米的香味，上面淋着几粒葱花儿。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实人，一身的粗布棉衣上还打了几个补丁，乐呵呵地将粥搁在少女的面前：“姑娘是今夜小老儿的最后一位客人了。”

“这么早？”

萧青绾记得不错，这个点还没有到戌时。记得那夜，她同泯夜两人来的时候，都亥时了，老板都没有收摊子。“是担心战事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萧青绾竟有一种负罪感，顿时双目清朗：“老板不用担心，风林山火营一定会赢。”

赢或输，都是一场恶战，对于百姓来说，都是输。老板摇摇头：“不是不是，我们自然是相信七爷的本事，他进城的时候，开仓放粮我们得了不少好处。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有这么一个为百姓考虑的将军，我们也算三生有幸了。”

她进城的时候，一身戎装，坐在高头骏马之上，满脸的污血，没有半分的女子模样，再加上她以“萧七”为名，军中将士都唤她一声“七爷”，是以天下都以为这攻下建林城的萧七是个男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