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庆火高炽最后的决定,满脸络腮大胡的庆火衡并未有任何质疑。 虽然他的心情,已经非常凝重。 庆火高炽要亲自镇守无支地窟,说明他认为无支地窟里接下来会面临的状况,可能要超出庆火衡的应对能力。 这是可怕的猜想! 会是什么样的危险?会有多么可怕? 甚至于……如果连庆火高炽也守不住呢? 一旦被星兽冲破镇守,庆火部的图腾池就会从此枯竭。 历史上被攻破地窟的部族,无一例外。 图腾池枯竭的后果,任何一个浮陆人都能够明白。 而得以沐浴天枢星光的星兽,更是会成为一种灾难。被攻破地窟的部族,同时也是浮陆的罪人。 对浮陆各大部族来说,镇守地窟永远是第一要事,胜过所有。 “我得留在这里。”
姜望道。 庆火高炽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我的剑术需要磨砺,这会让我在生死棋中更有把握。星兽是很适合的对象。”
姜望权衡之下,选择了这个理由。 姜望的身份,是青天来者,是星将,是代表庆火部出战生死棋的棋主。他并不臣属于庆火部。 所以哪怕庆火高炽在庆火部再怎么一言九鼎,也不可能强制命令姜望。 相反,姜望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是太不合理,庆火部都会想办法满足。 更何况他帮忙镇守地窟,对庆火部来说也是好事。庆火高炽本人是见识过他的实力的。 “我不会干涉您的决定。但只有一点,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危险,您请先撤退。”
庆火高炽说着,又吩咐道:“庆火元辰,你负责保证这件事。生死棋中的名次,或许能够成为我们的机会。星将的安危至关重要。”
“族长放心。”
庆火元辰道:“虽然我的战力不如星将大人,但如果遇到无法抗拒的危险,我肯定挡在前面。”
姜望自然没有意见。虽然他认为自己无须保护。若遇到他都无法抗拒的危险,把庆火元辰填进去也很难济事。 最后便只有庆火衡一人离开了无支地窟。倒像庆火高炽亲下地窟,便只为调换一下双方权责而已。 星兽之潮暂时平息,庆火高炽并没有调整庆火衡的布置。仍是两队备战,两队待命,其余休整。 而他自己,在窟窿边的一个石台上坐下,并招呼姜望:“青天来者,请坐。”
姜望明白,这位庆火部的首领,大约是有什么话要说,于是便在石台旁边坐下。 “你们的世界,有幽天吗?”
庆火高炽望着黑漆漆的幽天,忽然问。 “至少我未曾见过。”
“都说天道有情,万事万物,自有道理。幽天这样的地方,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它是祸中之祸,是浮陆所有不幸的根源。青天的光到了夜晚就会熄灭,可见光明并不能恒久。幽天却永远是幽天,难道世间真有永暗?”
庆火高炽问姜望:“您从青天之上的世界而来,能否为我解惑?”
看得出来,即使是他这样强悍且意志坚定的战士,有些时候也会感觉到茫然。 因为镇守地窟实在是一件太艰难、太漫长,而且始终不曾看到曙光的事情。普通的战士还可以轮换休整,如他和庆火衡这样的存在,却终其一生都要面对地窟, 姜望不矫不饰,诚实地说道:“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行者,我在我们的世界十分黯淡。或许我们的世界里有人能解决你的困惑,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够,但至少现在的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您怎么看待庆火其铭?”
“他很可惜。”
“可惜?”
庆火高炽定了一会儿:“是啊,他很可惜。”
庆火高炽又问:“庆火其铭跃下幽天之前,您是最后与他有沟通的人。您觉得跳下幽天是他早有计划的事情吗?”
或许这个问题,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姜望摇摇头:“他与我沟通的时候,并没有流露死志。而且他对幽天的恐惧根深蒂固,绝非伪装。结合他最后说的话,我认为他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蛊惑……” 庆火高炽沉吟一阵。 然后苦笑:“虽然接触时间很短,但他好像很信任你,最后也只对你有话说。”
“因为对幽天的恐惧,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姜望道:“他不是只对我有话说,他说过,是只有我愿意听他说什么。”
沉默一阵之后,庆火高炽两手交握,讲述了一段历史。 庆火部也不知是哪一代的巫祝(因为一直隐秘进行的关系,很多信息都没有保存下来。传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最先开始的人是谁。),通过多年对幽天的研究,这位巫祝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篡改火之图腾,在此基础上创造幽之图腾。 设想是拥有幽之图腾的人,可以接触幽天,甚至……掌控幽天本源。 如能掌控幽天本源,星兽或许也就不会再成为问题。 这无疑是天才的构想。 但创造幽之图腾这件事,想起来似有可行,实际上却几乎不可能实现。 浮陆至今的所有本源图腾,相传都是创世之神“空”留下来的。 人力哪能创造如此伟大的图腾? 终那位巫祝一生,也未能完成设想。 但或许是幽天带来的恐惧太过绵延,这个空中楼阁般的设想却没有被搁置。 庆火部历代巫祝都为此努力,一个接一个的为此付出,可以说将毕生的心血都浇筑在这个设想上。甚至有一位巫祝用身体感受幽天,在用四肢接触幽天,均被消解后,口述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并完成最后一跃…… 如此一代一代承续下来,终于,在上一任巫祝,被称为历代最强巫祝的庆火竹书手上,“幽之图腾”初步完成。 图腾最终是要作用于人身的。 有这样的研究,自然也需要相应的试验品。 作为部族里有数的强者,庆火其铭的爷爷非常认可这个计划,甘愿以身相试。但他年纪已大,火之图腾也修炼到极深的境界。于是,庆火其铭的父亲,从小就成了试验品之一。 在漫长的时光里,所有接受“幽之图腾”的试验者,都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而庆火其铭的父亲,他惊人的天赋,和对“幽之图腾”超过常人的亲和,让巫祝庆火竹书对他寄予厚望。 为了更好的接受“幽之图腾”,所有“幽之图腾”的试验品,自身都是并不知情的。被以族内特殊战力的名义遮掩,在最后的“试验”之前,都用普通人的生活伪装自己,部族也特许他们不用参与镇守地窟。 庆火其铭五岁的时候,他父亲的实力到达了一个界限。 于是巫祝庆火竹书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第一次将庆火其铭的父亲投入地窟。 与之一起的试验品,一共有三人。 结果非常不幸。 另外两人,都无声无息地被幽天消解了。 而庆火其铭的父亲在发现自己试验品的身份之后,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知道自己身上那个所谓“特殊图腾”,其实只是接触幽天的试验后,他不惜用极其暴烈的手段,废掉了自己的图腾。并且终生逃避地窟。 庆火其铭的爷爷,是一个一生为部族征战的勇者,他无法忍受自己儿子的懦弱,于是亲手将其杀死。转而培养自己的孙子。 从小以其父亲的“懦弱”为反例,来竖立、培养庆火其铭的勇敢。 并且不顾年迈,每年都下一次地窟,给孙子做榜样。 甚至于最后他的“意外”战死,也是为了激励庆火其铭。 在庆火其铭的父亲、爷爷相继死去后,巫祝庆火竹书收养了庆火其铭,名义上是作为养子,实际上是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亲自培养。 庆火其铭,就是这一代“幽之图腾”的烙印者。 随着庆火其铭渐渐长大,他的确成为了一个勇敢的人,并且对地窟充满仇恨,无数次求战地窟。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庆火竹书也慢慢真的把庆火其铭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他在历史的巨大惯性下,仍然在推进“幽之图腾”这个设想。但越来越多的为庆火其铭的安全考虑。 他甚至明确的跟庆火高炽说过,不愿意让庆火其铭步那些勇敢者的前尘,为幽天消解。 “幽之图腾”越来越具体,伟大的设想似乎靠近结局。但庆火竹书却越来越开始反思这个设想的对错,甚至于质疑这么多代巫祝努力的意义。 在后来的研究中,谁也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唯一能知道的是,他态度坚决地开始全面否定“幽之图腾”的设想。 他将巫祝传承交予庆火其铭,为他眉间点上火部巫祝独有的火纹,并绝口不提“幽之图腾”的事情,也不允许知情者对庆火其铭提及。 一直以来,庆火其铭都以为自己身上的图腾,是需要保密的、失败了的特殊火之图腾而已。而他的力量,都是通过巫祝火纹而来。 在最后下地窟的那一次,庆火竹书本来是要带着庆火其铭一起的,但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庆火其铭留在堡垒外,自己只身下了地窟。 他在地窟入口,坐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最后双眼流下血泪。 只留下一句:“本源图腾非人力能成。以有穷之力,妄求创世之能,以至于空耗性命,徒伤天才,谬矣!”
然后跃进了幽天。 谁也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号称历代最强巫祝的庆火竹书看到了什么。这或许将是一个永远的谜题。 谬矣! 整个庆火部,无数代人为此牺牲,为此奋战,前赴后继。 最后却只有这两个字的评价。 多么绝望! 历史自然有其厚重的力量。 静静听完庆火高炽的讲述,姜望大概明白了他的心情。 只是明白不代表认同,理解也不代表尊重。 “所以呢?你想重拾那个设想?”
姜望质问:“所以你坐视族人对庆火其铭的冷落和鄙弃,坐视他谨小慎微受尽嘲笑,其实就是为了逼他面对地窟,逼他重启幽之图腾?”
“对于庆火其铭而言,我可能是一个卑劣的人。但对于整个庆火部来说,我愿意奉献一切,包括我的道德和名誉。我问心无愧。”
庆火高炽道:“他怨我也是应当,但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我并不清楚庆火其铭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怨过你。”
姜望摇摇头:“但我知道一件事,把‘幽之图腾’推进到最后阶段的庆火竹书,肯定比你更懂幽天。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放弃?”
“如果你连这个问题都没有想,或者说想了却想不清楚。如果你连他为什么放弃都不知道,连他为什么绝望都不明白!又哪里来的勇气,要继续推进这件事情呢?”
这一番话,说得庆火高炽哑口无言。 姜望当然有为庆火其铭抱不平的心理。 但扪心自问,倘若异位而处,身在庆火部这样的环境,面对似乎永无止境的星兽潮,面对似乎永远无法解决的祸源——那个曾经似乎近在咫尺的可能,又如何才能不被视为救命稻草呢? 庆火高炽的选择未必明智,也未必光明。但处在他的位置,这好像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其实你也感到很恐惧吧?庆火其铭突然怪诞的跃入幽天,疑似万颗星点的星兽靠近又离开,你发现你根本无法解释这一切,你发现尽管你知道了很多,了解了很多,但你还是一点都不了解幽天,一点都不了解那个‘幽之图腾’。”
姜望又问:“其实你很恐惧吧?一切好像脱离了掌控,而你才明白自己的无知。”
“是,我的确为此感到恐惧。”
庆火高炽没有否认。 他是一个会为一点图腾之力斤斤计较的族长;是一个会冷漠计算价值,将老人送上生死战场的决策者;是一个半生对抗地窟,永远站在前线的战士;是一个不惜牺牲别人的家伙,但同时也是一个,愿意承担责任的人。 他说道:“所以我决定亲自镇守这里。我不知道这里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如果结局是好,荣誉归于其铭。如果结局是恶,我来承担错误。”
“我祝愿那是一个好的结局。”
姜望说道:“尽管我不认同你的选择,尽管我认为庆火其铭大概也并不需要什么荣誉。但我还是祝愿,那是一个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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