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的丞相,是无数年轻人追随的对象。世家子憧憬他,太学生敬慕他,各处郡县尚无功名的寒门布衣更是把他当做天上的月,崖上的松,不可企及又心向往之。薛景寒并不以此自矜。但对于这些尚未完全浸染污浊的年轻人,他总会宽容一些。若是时机合适,也愿意提携一二。苏戚顽劣,亦有可取之处。他习惯性地把自己对苏戚的关注,理解为对后辈的怜惜与照拂。苏戚想要他酿的酒。虽然当时没开口讨要,可那副眼巴巴瞅着酒坛的模样,实在让人无法忽视。酒而已,消遣罢了。给苏戚一坛也无妨。薛景寒派人去苏府送酒,出于对小辈的关心,还随酒附赠一封小笺。内容亲笔书写,字字铁画银钩,十分潇洒。——赠苏戚。行大道,勿贪杯。话里满满劝诫之意,非常严肃正经。但苏戚完美理解错了重点。薛景寒又送礼物了!还是亲手酿的酒!还写信!这不正是一段友谊的开端吗?上辈子从未交过朋友的苏戚,拿着字笺观赏片刻,心情很好地决定回信。她在书房里翻腾半天,选出最满意的纸张,抓着不甚顺手的狼毫笔,在纸上勾勾画画。“酒已收到……多谢……”“苏戚身无长物,近日打磨棋子一副,尚可把玩……敬赠丞相。”
苏戚想了想,又把丞相二字划掉,写上“怀夏”。怀夏是薛景寒的表字。良好的友谊,从亲近的称谓开始。她很满意地封好信笺,连同装棋子的玉罐一齐交给来人。上门送酒的是个娃娃脸少年,名唤杀戈,表情笑盈盈的十分讨喜。他接过苏戚的礼物,连道几声公子有心,步伐轻快地离开了。苏戚的目光跟着他的背影,微微凝结。园中小道落着许多还未清扫的草叶花瓣,而少年踩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脆弱的叶片依旧完好无损,动也未动,仿佛未曾遭受外力碾压。又是一个身怀武技之人。薛景寒手底下藏龙卧虎,之前有断荆,现在又出现个杀戈。想想也正常,一国丞相,年纪轻轻站在高位上,难免招致攻讦暗害,多几个高手护卫更安全。一刻钟后,杀戈回到薛宅,将苏戚的回礼呈给薛景寒。告退时,他快速瞥了一眼,自家大人脸上淡淡的,似乎无惊也无喜。薛景寒独自坐在房中,打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子。里头装着个沉甸甸的玉罐,样式精美,色泽晶莹透亮,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盖子掀开来,便露出满满一罐岫玉打磨的棋石。颗颗圆润细腻,呈暖白色,没有一丝瑕疵杂质。薛景寒微微愣怔,又拆开盒中信件,看到了满纸歪歪斜斜的墨迹。真……够狂放的。薛景寒嘴唇弯了又弯,好不容易转移注意力,开始读信件的内容。待读到“身无长物”几个字时,不禁轻轻哼了声。什么身无长物,这苏戚,整日睁着眼睛说瞎话。父亲贵为太仆,家中钱财万贯,送礼物都用最上等的玉石料。如果这叫身无长物,全天下的人都成了乞丐。接着往下读,才得知棋石来源。那些打磨均匀的棋子,原来都出自苏戚之手。薛景寒睫羽颤动,奇异的滋味再次窜上心尖。信纸的末尾,“怀夏”二字如同洇开的墨渍,映入他的眼睛。仿佛有人贴着耳朵,用柔软带笑的嗓音缓缓念道。怀夏。怀——夏。一缕热气顺着心脏涌上脖颈,在耳朵尖聚起淡淡的潮红。他像是灼伤了手指,瞬间扔掉信笺,低声怒斥道:“竖子轻狂!”
院子里,断荆听见动静,握紧剑柄咬牙说话:“我就知道苏戚肯定没送什么好玩意儿!”
躺在杏树上的杀戈懒洋洋的,将花瓣送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回应道:“你操什么闲心,大人无甚亲友,难得和人有私交,是好事啊。”
断荆忿忿:“可苏戚品行不端心思不纯!”
“大人自有分寸,况且我们也看着呢。”
杀戈把身体扭得像蛇一样,软哒哒挂在树枝上,毫不在意地说,“放心吧,如果苏戚真敢冒犯大人,我会把他处理得很干净,确保一根头发一滴血都不留下。”
话里森森寒意,激得断荆脊背发麻。……丝毫不知道生命受到威胁的苏戚,高高兴兴抱着酒坛,在婢女们的帮助下偷跑出府。她绕到大将军府邸的后宅外头,正寻思翻墙进去呢,抬头便撞见穆念青扒拉着墙头跳下来。两人面面相觑,片刻过后噗嗤笑出声。“苏小戚,你这是专门跑来迎接我呢?”
穆念青捧着心口,装作十分感动的样子,“昔日春宵帐暖,回家仅被禁足,还能想着看我一眼,真是手足情深……”苏戚哪里听不出他又酸又损的口气,拍拍酒坛,笑着安抚道:“行了,我请你喝好酒,正好问一问那晚的事。”
有酒喝,穆念青自然乐意。他们偷偷摸摸避开正门兵卒,顺便在酒楼打包几道菜,跑到河堤柳树下乘凉吃酒。菜是好菜,香辣又爽口,酒也是好酒,清冽却不上头。苏戚和穆念青足足饮了小半坛,话题从思梦楼扯到京城流言,聊得那叫一个热闹。穆念青说话有趣,将简简单单的故事描述得夸张又滑稽,画面感十足。抛开那些添油加醋的成分,苏戚渐渐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喝醉后,出风头抢走清倌。两人共进房间,没多久她又出来,勾搭上了路过的英俊男人。众目睽睽之下,男人抱着她离开,去向不明。穆念青说:“很多人想挖出他的来历,给思梦楼塞钱打听消息,才知道他是外地来的大商贾。平时隔几天来趟思梦楼,也不点人,只在雅间坐着喝茶。楼里的姑娘都猜测他是不是身患隐疾……”他上下打量着苏戚,眼神格外奇妙,“直到那晚上他抱着你离开,其他人总算明白,这他娘是个断袖。”
“你说你醉倒路边,被薛景寒捡回家?先不说薛景寒怎么可能大半夜闲逛遇见你,大前天早上,多少人看见你纵马越市,从城南一路奔回苏府。薛景寒的宅子,可不在城南方位啊。”
苏戚端着酒碗,没出声辩解。她不能说落霞庄的名字,因为答应过薛景寒保密。可是,既然她跟着神秘男子出楼,为何半路只剩自己一人?“城南么,我倒是很熟。唯独有座落霞庄,常年闭门不开,难探底细。两个月前,庄园主人出现,是个外地做生意的商贾,唤作季阿暖。”
穆念青说,“这两天闲得长毛,我就派人查了下。季阿暖,正是和你一同离开思梦楼的人。”
苏戚手一抖,酒碗落到地上,骨碌碌滚进河里。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薛景寒从未正面承认,是把苏戚从路边捡回来的。他说得语焉不详,而她顺势落进了陷阱,真当自己酒醉路旁。那天晚上,她在思梦楼拉着薛景寒不撒手,此事并非梦境。她认得他的眼睛。即便她醉得昏沉,只记得那双眼睛。众人不识薛景寒,恐怕他当时做了一些伪装。什么断袖什么勾搭,明明就是薛景寒嫌她闹腾,干脆打包走人。薛景寒说,落霞庄是他的私宅。而季阿暖,是落霞庄的主人。你他妈的……苏戚双手捂住脸,头疼似的呻吟一声。丞相和商贾,这两个身份分明是同一人。她该为自己窥破薛景寒的秘密而高兴吗?还是为自己在落霞庄又唱又说胡话的行为表示忏悔?还是……应该为薛景寒欺骗了自己而恼怒?不,讲道理,薛景寒几次三番被她纠缠,还如此宽宏大量放过她,这不对劲啊。以前那个放话要她食马粪的人呢?穆念青见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抓住她肩膀使劲摇晃:“难道这次你来真的?苏小戚,虽然我不嫌弃你断袖,但你不是一向只看不吃吗?说好的兄弟一生一起走,谁先成婚谁是狗,现在你心里有人了?且等着,我先见见这个什么季阿暖,把他剁了……”“穆郎。”
苏戚扬起脸,声音平静地叫他。“穆念青。”
“哎,怎么了?”
苏戚口齿清晰:“我觉得薛相喜欢我。”
穆念青立即松开手,后退几步,非常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奇怪,这酒也不上头啊,怎么人就喝傻了?”
“他肯定喜欢我。”
苏戚语气笃定,“不然他怎么可能对我这么好,这不符合人设。”
穆念青听不懂人设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他确信苏戚现在脑子不清醒。想想上次苏戚喝醉干的好事,他眼珠子一转,顿时生起了玩闹的心思。“好,既然你这么说,咱们来验证一下。”
穆念青拽起苏戚,从河堤回到街上。“跟我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穆念青拉着苏戚走过两条街,周围逐渐热闹起来,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苏戚眯着眼睛,看街边的人踩着梯子挂彩灯,红艳艳的色彩从街头一直蔓延到街尾。许多铺子搭起露天灯架,摆出各式各样的灯笼和面具,兔儿状,老虎脸,狐狸抱月亮,耗子攀灯台。“今天昌宁节,夜里人们都会来红鸾街观灯。京中流传,若是一对男女各自持灯在街两头行走,于人潮中识得彼此,交换手中灯笼,便能永结姻缘。”
穆念青勾住苏戚的肩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不是女子也没关系,你要是能请得动薛景寒,让他陪你走一遍红鸾街,我就信他喜欢你。”
苏戚肩膀硌得难受,挣扎了下没挣开。穆念青继续说:“算了,这人难使唤,只要他愿意给你买只灯笼就行。你看,就像那个男的,他正给人挑灯……”后半截子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苏戚不明所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街的斜对面,一家十分喜庆的花灯铺前,站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肤色白皙,容貌昳丽,玄色衣袍犹如最深沉的黑夜。她看着他,而他似是察觉到了视线,瞬间转过头来。穆念青三分醉意跑了个干干净净。“秦……秦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