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痛?”
薛景寒问,“是不是扯到肩膀了?让我看看。”
苏戚摇了摇头,呼吸着苦寒的熏香味道,浮躁的心思逐渐平复下来。“没事,现在好多了。”
她舒了口气,含糊不清地说,“天气太热,所以不怎么舒服。”
一早烦闷的情绪,在薛景寒的怀里消减殆尽。“你伤势未愈,原本就不该急着返学。”
薛景寒语气不甚赞同,“多在家里休息十天半月的,祭酒学监也不会拿你怎样。”
苏戚忍不住笑出声:“这是先生该说的话吗?瞧瞧,你要被我带坏了。”
薛景寒微哂:“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巧了,我也不是。”
苏戚捏着装腔作势的语调,文绉绉问道,“不是好人的薛相,怎么有空替刘先生授课,一大早来这间讲堂?”
“举手之劳而已。”
“太学里讲堂多得很,也没见薛相挨个儿串讲。”
苏戚仰着头,坚持不懈地追问道,“为何特意来这里?关心学子?还是以公谋私?”
薛景寒被问得招架不住,侧脸避开苏戚含笑的视线,轻声呵斥道:“不要闹。”
苏戚还想逗他,不料门口有人咳嗽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是顾荣。他抱稳怀里差点儿掉落的书,仿佛没瞧见里面拥抱的场面,很平静地开口:“苏戚,我替程兄转达一句话。晚上熄灯后,来老地方,取走你遗留的东西。”
苏戚下意识去推薛景寒,没推动。往常最好面子的丞相大人,依旧维持着亲密的姿势,一手搭在她的背上。顾荣与薛景寒视线相接。在苏戚看不到的地方,薛景寒神情冰冷,漠然盯着门外的人。深如寒潭的眼眸里,写着无言的警告与威胁。很少有人能承受这样的目光。顾荣也一样。不知不觉中,他的脊背爬满冷汗。“话我带到了,要不要来,是你的事。”
顾荣勉强镇定心神,撂下话语便匆匆忙忙离去。苏戚很莫名地问薛景寒:“让人看见你我这样,没关系么?”
薛景寒反问:“你不愿被人知道?”
“我倒无所谓。”
苏戚想了想,“传出去的话,可能对你不好。”
名声啦,官场斗争啦,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有影响。先前薛景寒宁愿用季阿暖的身份送她回家,就已经说明他不打算公开关系。“是,现在还不行。”
薛景寒摸摸苏戚头顶,话语里掺杂着些许歉意。“我身上有很多麻烦,同我在一起,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顾忌。苏戚,你再等等。”
其实苏戚并不在意这些。薛景寒要她等,话里仿佛两人能有长远的未来。可她习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之事明日说。况且眼下,还有别的问题没解决呢。比如她的性别。以及薛景寒的取向问题。如果大衍有线上论坛,肯定会出这么一条求助:本人女扮男装,跟人好上了。对方不知真相,求问他究竟是基,还是基呢?苏戚内心之惆怅,无法用言语表述。“你不必担忧顾荣。”
薛景寒并不知晓苏戚的想法,犹自安慰道,“他不会说出去的。”
苏戚哦了一声,推开薛景寒,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临走时,她瞧了瞧薛景寒的脸色,疑惑发问:“你心情似乎很好?”
薛景寒唇边泛起浅笑:“是吗?”
苏戚也跟着笑,拖长了调子应和道:“是啊。”
她摆摆手,自顾自地出门了。薛景寒在苏戚桌前又站了片刻,伸手整理剩余的书册纸砚。他的动作很细致,仿佛每分每秒都是享受。如果断荆在场,立刻就能知道,这是内心愉悦的表现。往往扳倒劲敌,清除了障碍,薛相便会慢条斯理享用静谧的时光。入夜,苏戚用过晚饭,溜达着往西寮方向走。刚到一间乌漆嘛黑的小角屋前,门里突然伸出几只手,把她捞进去了。黑暗中,有人点亮火折子,照映出彼此诡谲的脸。苏戚叹气:“诸位兄台,咱能不能换个文雅的路子,每次都整得跟抢劫似的。”
屋内攒聚的人,俨然是程易水,杨惠,和顾荣。而这间屋子,苏戚先前也来过几回。他们在此处商议偷窃卷宗,也曾聚首探讨江泰郡水患细节。白天的时候,顾荣说到“老地方”,她只能想到这里。“哟,苏少爷还挑剔起来了。”
程易水冷笑道,“别说抢劫,我们今天说不准还要揍你一顿,以泄私愤。”
苏戚冷静拒绝:“不能打,我如今身体欠佳,打不得的。”
“为何欠佳?”
杨惠举着火折子,绕苏戚周身一圈,“这出去散心十多天,还玩出毛病来了?”
“我听闻苏少爷生性风流,想必这些天都沉浸在温柔乡。一时玩得过火,难免受伤体虚嘛。”
程易水在旁边煽风点火,“且让哥几个瞅瞅,究竟玩得多大,受了什么伤。来人啊,扒他衣裳!”
他一声令下,杨惠和顾荣立即上手拉扯苏戚衣襟腰带。苏戚连连躲避,举起缠着夹板的左臂,无奈讨饶道:“错了错了,我真的错了,别扒我,要脸。”
两人当即收手。程易水看着苏戚:“你自己交代,受的什么伤?”
苏戚:“跟人打架,所以受伤。”
这是句废话,不过听话的人都不算傻。程易水点头:“是,和卞棠身边的打手过招嘛,还活着就挺不错。”
苏戚讶然。杨惠哼笑一声,灭了手里的火折子:“瞧你那脸色,果然猜得没错。”
“京城传言,有民间侠女劫狱营救何兄,不成,事后又暗杀卞棠。”
程易水问,“其实是你做的,对么?”
顾荣紧接着说:“晚来馆出事后,廷尉众亲眼见到,有一蒙面女子当街遁逃。按照当时情况推断,此女应当身负重伤。”
程易水叹口气,幽幽发言:“你扮女相,我们都见过的。至于身手,偷卷宗那晚,廷尉署被打晕数人,你却全身而退。”
“苏戚,你接连数日不现身,我们心中已有猜测。”
杨惠解释,“太学里多有非议,我等不便争辩。你如今回来,为了不让旁人生疑,我们只能演一场决裂戏。”
所以,白天他们冷眼嘲讽,扔竹简撕袖子,专门做给众人看。程易水还笑,试着逗苏戚:“你是不是可难过,可想躲起来哭?”
苏戚冷漠否认:“演得太差,哭不出来。还有,早上没来得及说,割袍断义根本不是那么玩的。”
程易水哈哈大笑,被杨惠踹了一脚,才压制住音量。苏戚抿着嘴唇,想笑但没有笑。她的确为此烦闷过,然而没花多久功夫,就冷静下来察觉到了问题所在。说起来,还得谢谢薛景寒。“最近一段时间,人前还是得撇清关系。”
程易水对苏戚交待,“等风头过了再说。卞家在搜人,总得以防万一。”
苏戚应承着,忽然又觉得不对:“外头晚来馆的事,你们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卞家就算了,廷尉办案,理应不外传。窃取卷宗那晚的情况……怎么也知晓?”
她连续打晕数人,进库室拿卷宗。这些细节并未透露给任何人。程易水速答:“廷尉掾史严大人,喝酒时跟杨惠说的。他之前担任奏曹一职,你还记得吗?”
苏戚隐约有印象。没记错的话,奏曹严大人与杨惠相熟,因为喝酒,不慎泄露廷尉署内巡逻防布情况,还被杨惠等人复刻了库室钥匙。他被降职,肯定是因为这些过错吧?如今还敢跟杨惠喝酒,还继续被套话。苏戚很想知道,这个严大人,现在还好吗?好不好的,程易水等人并不关心。一帮子没心没肺的家伙套完苏戚的话,总算满意地放她离开。“苏戚,以后要做什么事,可以跟我们商量。”
告别时,程易水难得收起不正经,沉声说道,“就算你觉得自己能行,也该让我们分担一二。”
苏戚认认真真听了,笑着说好。光线昏暗的小屋子里,年轻而又热忱的学子们脊背直挺,形如巍然雕像。苏戚错眼间,仿佛见到高大沉默的何深,也在昏黑的角落站着看她。一切恍如昨日,不知是梦是真。回到东寮后,雪晴蹦蹦跳跳奔过来,手里挥舞着类似羊皮纸的东西。十一跟在后头,满脸无奈。“少爷少爷,终于来信啦!”
雪晴把那卷用麻绳捆着的纸塞进苏戚手里,眉飞色舞地叫着,“是鄄北驻地的信!”
鄄北,穆念青。苏戚连忙拆解麻绳,把粗糙厚重的纸张铺开,坐到书桌前仔细阅读。十一拨好灯芯,把光线弄得更亮,方便她看清纸上文字。回信的内容并不多。穆念青谈到鄄北风沙大,夜里冷,用他的话说,“冷得身体像掏了个洞”。打过几次仗,赢了。也许再多打打,博得功名,能回来看她。还有书里写的月果儿,驻地附近没有,需得前进五百里,匈奴地界才可能找见一两颗结果的树。信件末尾,他跟苏戚诉苦自己忘记带话本子,晚上无聊时睡不着觉。雪晴在旁边笑:“念青少爷还是跟以前一样,长不大的脾性。”
苏戚捏着信纸边缘,把上面的字反复看了几遍。泛黄且折出裂纹的纸,显然与京城薄纸不同,细细嗅来,尚有挥之不去的腥气。“听送信的差役说,这信是和文书一起回来的。穆公子身份不同常人,私下里写的信件,也得让宫里的人检查一番,才能送还给我们。”
十一对苏戚解释,“按理说,十来天前信就到了,这会儿才传进来。”
见苏戚不说话,十一把灯移得更近些,拉着雪晴静悄悄地出去了。苏戚坐着看了很久,才收起信,上床睡觉。半梦半醒间,她恍惚看见穆念青骑在落清园的墙头,于昔日春光里,笑得肆意张扬。忽而又是边塞深夜,凄冷死寂的戈壁滩上,站立着身披戎甲的少年。寒冷刺目的月亮,犹如夜的眼睛,静默着俯瞰这孤独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