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众人各怀心思,气氛特别微妙。要问候廷尉吧,骑马的秦柏舟始终摆着死人脸,旁边还有个萧煜叽叽喳喳,谁也插不进话。更别提那些浑身血腥气的吏卒,围在秦柏舟周围,硬生生造出了生人勿近的压抑气场。苏戚呢,和薛景寒一起走。两人偶尔对答几句,言语倒不算逾矩,但傻子也知道这两人关系不一般。具体什么关系,他们不敢猜。不仅不敢猜,很多人还自主规避了某种想象,硬是将薛景寒的剖白理解为对后辈的关心照拂,或者师生情谊,侨札之好……反正文人嘛,表达情感总是比较夸张的。什么自比怨妇,思念甚久,在诗词里也很常见是不?众郡县官吏很好地说服了自己。当然,即便如此,也没人上前打断丞相和苏戚的谈话。一时间,只有马蹄践踏泥土的响动,以及人们行进的呼吸与足音。萧煜嘻嘻哈哈的调侃变成了某种聒噪的配乐,其间偶尔夹杂着薛景寒冷淡平常的言语。“上游江水正在减退,白水县受灾严重,百姓已经疏散至安城柳林等地。”
“夜里行路不便,暂且停驻白水县内。”
“排水渠?现在人手充足,不必担心。”
“你画的堤坝图很好,我做了些细化补充,已拓印交付各县施行。”
“……”苏戚说话声很低,跟在后头的人听不大清。单从薛景寒的回答中,可以判断出两人在谈治理水患的事情。——是公事啊。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偏偏萧煜兴致高昂,隔着老远距离对薛景寒喊:“薛相,今晚一起住吗?要是地方够,我们就不用另寻歇脚处啦,这一路赶来淋雨吃土的,还没休息过呢。”
薛景寒正在和苏戚谈论淤泥处理事宜,闻言淡淡看了萧煜一眼。郡守察言观色,立即用胳膊捅了下旁边的郡曹,郡曹扯着嗓子赔笑道:“萧左监放心,下官已经安排好,诸位大人都在一处,方便议事……”“议事就算了,你我公务不同。”
萧煜眯着狭长的眼睛,半是恶意半热情地说道:“苏戚,记得来找柏舟啊,我们医官想知晓治伤情况。况且,苏公子照顾了这么多天,总该好好感谢。”
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莫名森冷了许多。薛景寒嘴角微弯,表情似乎在笑,嗓音却仿佛掺着刺骨冰霜:“廷尉署的医官,不会自己望闻问切么?”
萧煜捏着缰绳,悠闲回答道:“望闻问切,自然要问问苏公子怎么治的。”
“详细诊治情况,写好之后送给你们。”
薛景寒语气嘲讽,“一国之廷尉,竟然要无职无权的学生舍身救援,如今也能坦然称谢么?”
寥寥数语,似有无形刀剑往来交锋。郡县官吏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出声圆场。长久沉默的秦柏舟总算开口,叫了声萧左监:“闭嘴,很吵。”
“吵吗?”
萧煜摸摸白狮子的鬃毛,低声笑,“我以为你会感激我的提议。”
感激么?秦柏舟遥遥望去,见苏戚侧着脸,对薛景寒说着什么。即便听不见清晰言语,也能看到少年眼眸里闪动的光。亮晶晶的,像天上细碎的星星。真好看啊。在小粥山相处的四天里,他从未见过苏戚这样的眼神。“多余的事,不需要你做。”
秦柏舟放轻了语调,说,“继续搜查万悔录,切勿让它落于人手,知情者一概斩杀。否则,天子降罪,廷尉署重责难逃。”
萧煜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何必让我杀了那个水匪。为了不让苏戚卷进来,就杀人封口,却不想想我们得费多少精力。”
秦柏舟没再说话。月上中天,一行人抵达白水县内,在收拾好的客栈里歇息。此地受灾严重,即便已经派人竭力清扫,客栈大堂内尚有半尺高的泥水。苏戚淌着水走上楼梯,被薛景寒引着,进到顶层最宽敞的屋子里。一进门,她看见里面摆放的浴桶,还没问什么呢,就被薛景寒摁了进去。苏戚匆忙间只来得及脱掉湿透的鞋袜。整个人连带衣裳全泡在热水里,差点儿呛住气管。“干什么,吓我一跳。”
她攀着桶沿,抹了把脸上的水,笑道,“怎么,薛大人嫌我脏啊?”
薛景寒冷淡开口:“是,脏。”
苏戚愣住了。“虽然我的确好多天没捯饬过自己……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吧。”
她仰头望着面前的薛景寒,诚恳建议道,“薛相,遣词造句委婉些,很伤人的。”
薛景寒垂眸看着苏戚,薄唇开合,一字一句说道:“血,药,还有秦柏舟身上的味道。苏戚,我觉得脏。”
苏戚脸上的表情渐渐收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她问,“你以为,我和廷尉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我没有那么想。”
薛景寒打断她,眼底晦暗不明。“苏戚,我只是不愿你碰他分毫。”
苏戚不想说话了,腾地从水里站起,就要跨出去。见状,薛景寒死死按住她肩膀,不允许离开。“放手。”
苏戚说,“我不想让你受伤。”
“为何要生气?”
薛景寒不松手,坚持问道,“我不想让你们接触,不想你去救他。这不该是你的责任,就算秦柏舟死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戚冷冷看着他:“所以,你觉得我应该任由他身陷小粥山,死活看命?”
“不可以吗?”
薛景寒皱眉,“他又算你的谁?”
苏戚简直无法跟薛景寒沟通。她浑身都难受,压抑多时的焦躁被彻底挑拨起来,在体内疯狂流窜。“放开。”
她捏住薛景寒的手腕,向外拉扯。“我现在没法和你说话,让我走。”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甚至能听见腕骨发出的哀鸣。但薛景寒始终不曾退让,俊美的脸庞覆着难以消退的冰霜。他按着苏戚,一手解开自己的腰带和外袍。“做什么?”
苏戚见情势不对,手上力道更大了,“薛丞相,你别想乱来……”说话间,仅着里衣的薛景寒已经跨进浴桶,从背后抱住了她。温热宽厚的身躯贴上来,让苏戚脊背一僵。“苏戚……”薛景寒轻声喟叹,厮磨着她的耳鬓,“你究竟为何要生气?我不愿你碰他,关心他,这件事很不可理喻么?”
他的手臂揽着她。苏戚低下头,就能看见薛景寒腕部醒目的红肿淤痕。“是你小心眼。”
她语气闷闷的。“是,我小心眼,易嫉妒。”
薛景寒亲了亲苏戚冰凉的耳垂,“可你是我的。你的关心,照顾,乃至于触碰,都不该施与他人。苏戚,我无法和人分享。”
这是剖白心意的情话。但苏戚又想起了薛宅的杏树,娇憨的黑猫仰起脑袋,任由薛景寒抚摸玩弄。她张口,缓缓说道:“我不是你的私有物。”
薛景寒没明白。“我就是我,想做什么事,和谁接触,都是我的自由。”
苏戚勉强扭转身来,面对着薛景寒说话,“你觉得不对,可以生气,可以与我决裂,但你不能要求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薛景寒睁着墨画般的眸子,疑惑道:“我想要的样子?”
“对。你要的那个,干干净净、无忧无虑、不问世事只陪着你的苏戚。”
她笑了一下,“阿暖,那不是我,永远不是。”
薛景寒看着面前的少年。“你不愿只陪伴在我身边么?”
“好好听我讲话,听前面。”
苏戚捧住他的脸,再次强调道,“我心有贪嗔痴,自然也有忧愁与秘密。有想做的,要做的,凡事随性而为。这才是我。阿暖,你不能改变我的活法。如果你不接受,我可以走。”
苏戚跨出浴桶,薛景寒拉住她的手。沉默了很久,他才说:“苏戚,我不清楚你所说的活法。”
“不清楚,就看。”
苏戚抽手,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来。“你不是说过,会好好看着我吗?”
——落霞庄内,从昏睡中醒来的苏戚,对薛景寒诉说着关于前路的迷茫。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而他握着苏小公子的手,说,有我看着,没事。那是他的承诺。薛景寒定定望着苏戚的脸,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变得异常柔软。“好,我会看着你。”
从京城到江泰郡,持续了大半个月的焦躁感,总算偃旗息鼓。苏戚拖着湿淋淋的身体,走到衣架后,随手取了件替换用的简单衣袍。她捏住衣襟,笑道:“虽说如此,现在可不能看啊,薛丞相。”
薛景寒反应过来,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迅速移到旁边。想想不对,他又回转视线,望着更衣的苏戚:“不能看?”
苏戚外袍脱到一半,愣了下,迟疑道:“能吗?”
问完她就想咬舌头,这他妈什么智障对话。薛景寒从浴桶中站出来,水哗啦啦落下,仅贴着薄薄里衣的身躯显露出几近完美的线条。他向苏戚走了几步,平静指出关键问题:“你也看过我几次。苏戚,凡事讲究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