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停步,客气点点头:“谢二小姐关心。”
他像是没看到薛二小姐怀春的表情,也无意接过手帕。道完谢后,便打算走人。薛二小姐的脸色立刻变得很好看。羞耻,愤怒,混合了居高临下的轻蔑和厌憎。她手一松,绣着鸳鸯的帕子落在地上。“薛景寒,捡起来。”
她命令道。薛景寒看了一眼落地的手帕,没动。“我叫你捡起来!”
薛二小姐提高了音量,“就你,也配接我的帕子么?我扔地里糟践过的东西,让你捡了,都是你高攀不起的福气!”
她边说边抬起脚,狠狠踩踏手帕,直至将洁白绢布蹂躏得污黄发皱。薛景寒看着她胡闹,平静的眼神隐约掺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还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没有得到回应的薛二小姐被彻底激怒了。“蠢货,傻子!”
她尖声喊道:“滚罢,你这阴沟里生出来的小乞丐,没脸没皮的蛀虫,这辈子只配在烂泥里打滚,娶最下贱的娼妇!”
声音落时,薛景寒身上的气息骤然冰寒无比。他盯着撒泼挑衅的薛二小姐,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只一步,薛二小姐便成了被掐住脖颈的鸭子,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她踉踉跄跄连退数步,勉强缓过气来,惊慌失措地威胁道:“你,你还想打我么?等着,给我等着……”放完话,她忙不迭逃出偏院,被婢女搀扶着往前面去了。没过一会儿,薛万银的夫人挽着二小姐的手,在婢女们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开始指着薛景寒的鼻子骂街。其言辞之污秽,语气之尖锐,不堪入耳。骂薛景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觊觎尊贵的二小姐,要她的手帕。骂薛景寒忘恩负义品行败坏,试图伤害娇弱无辜还未出阁的小姑娘。她们不能违背薛万银的意思,撵走薛景寒一家三口。但辱骂和污蔑,显然已经轻车熟路。老实沉默的聋哑男女跑过来,试图护住孤立无援的薛景寒,结果引来了对方更愤怒的叫骂。有那膀大腰圆的婆子,不知从哪里拎来一桶发臭的泔水,迎面泼在这对父母身上。淋漓黏腻的液体,溅到了薛景寒的头发和脸颊。苏戚很难受。仿佛被臭烂的泔水熏到了眼球,连呼吸都凝滞得厉害。她认识的那个薛丞相,是多么高洁不可攀的人物啊。是天上的月,崖上的花,画里走出来的仙人。是惊才绝艳克己守礼的先生,杀伐决断冷漠威严的国之重臣。可他现在,活在市井龃龉里,谁都能来踩一脚,骂几句,啐唾沫表示嘲讽。夜里,旧部将士和门客前来,议论当朝局势。他们列出长长的名单,指给薛景寒看,告诉他哪些人可以收归己用,哪些人属于危险祸患。复杂而冗长的人员关系,让苏戚听得直犯困。他们说完了,觉着不放心,又要薛景寒复述。薛景寒便从头到尾细细讲来,没有错漏任何讯息,甚至讲得更简洁易懂,切中要害。“好,好,太好了……”他们欣喜而激动,叹季远侯子嗣优秀,更甚父辈。“公子才智过人,且饱读诗书,他日必能直上青云。”
“如今新帝临政,广纳贤才,诏令各郡国岁举贤良方正之士,入仕从政。公子不必再藏拙,从今往后,我们需要名声。”
“名气越大越好,如此,才能博得推举良机。”
“公子做得到罢?”
他们齐齐望着薛景寒,眼睛里亮着热切的光。薛景寒点头。周围人再次握住他的手,殷切嘱咐道:“你要牢牢记住过去的事,切勿贪图安乐,苟活于世。记住恨,记住疼,记住死去的魂灵……”“为了将来,我等死不足惜。但你必须活着,活下去,完成我们的大业。”
这些嘱咐,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苏戚在旁边听着。听得多了,便恍惚觉得它们化作某种诅咒,扯不烂丢不掉,如蜘蛛网层层包裹住心脏。等众人散去,屋内重归寂静,薛景寒依旧挺直了脊背坐着,久久未动。灯油熬尽,室内光线昏暗,一切景象都变成了模糊死寂的影子。从远处传来轻浮欢畅的笑声,有个高亢的嗓音嚷着。“我的百锦……真会讨娘欢心……”不知谁说了什么,紧接着爆发阵阵大笑。薛景寒独自坐在冷清房间里,轻声对自己说话。“……要活着。”
“记住过去,然后活着。”
明明都是众人常说的话语,从薛景寒嘴里讲出来,却有种压抑且僵硬的味道。苏戚心里难过,很想用力抱抱他。身体即将接触之时,熟悉的黑暗再次降临。总是这样。每当她想要碰一碰薛景寒,画面便会强行切断,送她去下一个时间点。……短暂的等待过后,铺天盖地的日光照亮世界。苏戚睁眼,看见熙熙攘攘的行人。现在她来到了陈县的街上。“你听说了么?薛家的孩子作了一篇《万城论》,县里众老齐齐褒扬,说是要举荐给郡里的长官……”“听说才十五岁,少年英才啊……”“哪个薛家的孩子?薛百锦?不不,是他家的远亲,薛景寒……在明德堂念书的。据说明德堂的先生都不愿再教,说力有不及,内心羞愧……”县里议论纷纷,人们聚集在大街小巷,时不时的提起薛景寒来。“模样也长得俊,前几天我家姑娘跑去明德堂看,乖乖,简直像画里的人走出来……”“刘大婶,你家这姑娘也不害臊,怎么,想说亲?”
哄笑接连而起。苏戚在闲聊声中走过条条街巷,去明德堂找薛景寒。这个点儿,他应该正在听课。然而明德堂内没有薛景寒。他的坐席空着。堂上先生正在举着书摇头晃脑读文章,苏戚环视一圈,讲堂内人员寥寥,似乎有许多学生缺席。苏戚心里蓦地生出不祥的预感。她冲出学堂,跳到院墙和柳树梢上,寻觅薛景寒的踪迹。没有。她越过一堵又一堵墙,一座又一座楼,还是没找到。薛家的偏院里,只有木讷沉默的假爹娘。薛万银的夫人在自己屋子里,拉着兄嫂的手说体己话。“我这苦命哟,万银出去一趟,就得大半个月才回来,家里事事都要我操心……如今肚子又有动静了,也不见他疼人……”苏戚穿过厢房,看见薛二小姐拿着钎子,满院子追着个婢女打。“叫你给他家米缸里掺砂,你去干嘛的?薛景寒对你说句话,你就不长脑子了?贱婢,小浪蹄子,等我告诉娘,早些把你拉出去发卖!”
婢女满脸红肿,边跑边哭喊:“小姐我错了……”苏戚离开薛家,继续在城里找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行至护城河边,她终于见到了薛景寒。薛景寒身体湿淋淋的,似乎刚从水里爬出来。他走路一瘸一拐,右脚明显不大自然。薛百锦站在不远处,身后是七八个脸熟的跟班。“再出风头,我打残你!”
薛百锦扬声警告,“写的什么破烂文章,我看县里那帮老头子都瞎了眼!”
薛景寒不发一言,步履蹒跚地走上来,路过苏戚身边。他的脸色很白,白得像纸。眼珠子又黑沉沉的,如同最深的夜。“薛哑巴!”
薛百锦叫嚷着,面目狰狞而嫉恨,“你该不是爬了王学究的床,拿身子换来的夸奖吧……哎哟!”
一颗石子飞出来,砸进他大张的嘴巴。薛百锦喉咙呛住,当即捂着脖子咳嗽起来,憋得脸红脖子粗。“谁……谁拿石头砸我?”
啪嗒,啪嗒。又飞来几颗石子,砸得他两眼冒泪花,膝盖一软,硬生生跪在了地上。苏戚扭头,望见藏匿在茂密柳树里的断荆。对方咬牙切齿,举起脑袋大的石块,想要扔过去。杀戈拦腰抱着他,低声阻止道:“不行,这个会出人命!”
“刚才谁打算放毒蛇咬人的?别拦我,今天我非得弄死这帮狗崽子!”
柳树摇摇晃晃,落下几片叶子。薛景寒轻轻咳嗽了下,柳树便恢复了平静。苏戚跟在他身后,一同回家。过了一会儿,断荆和杀戈也回来了。“公子,杀戈帮你上药。”
杀戈取出药罐,扶住薛景寒肿起来的脚踝,手法熟练地涂抹药膏。断荆抱着剑站在旁边,气哼哼地抱怨:“每次都忍让,忍让有什么用。迂腐,愚善,站着说话不腰疼!受欺辱的不是他们,他们自然能讲许多大道理。”
他顿了顿,又说,“公子也是,总这么听话,叫你忍让就忍让,岂不是更助长薛家人的气焰?”
苏戚隐约听出来,断荆口中的“他们”,应当是负责教导薛景寒的季氏旧部。“这不叫听话。”
薛景寒回答,“薛伯于我有恩。家里闹起来,只会让他为难。”
断荆暴躁:“都说了薛万银是还恩情,你不欠他们……”“断荆,收声。”
薛景寒语气平淡,“薛伯得到的恩,是父亲施予。和我原本没什么关系。”
需要分这么清楚吗?断荆满脸写着明晃晃的不理解。苏戚却能明白薛景寒的想法。或者说,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她已经熟悉他的性格。疏离,冷淡,不愿亏欠,永远与别人隔着距离。什么争斗吵闹,曲意示好,这种举动都会加深人与人之间的纠葛。他不需要。可是,为何一定要这样呢?简直像是在昭告,他不愿与现世产生关联。“阿暖啊。”
苏戚伸手,隔空抚摸他的眉眼。“这些年,你究竟如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