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走进城南破落巷。周围没人,苏戚就勾着薛景寒聊天。“入冬了,你还穿得这么单薄,不冷吗?”
薛景寒笑笑没说话。苏戚一看就知道,这人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前两天我见你爹娘……”她卡了一下,解释道,“就是现在的爹娘,他们用攒起来的钱给你置办了布匹棉絮,偷偷缝制冬衣。许是操劳过度,所以今天才病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薛景寒开口:“他们待我很好。”
“所以啊,有人担忧你,牵挂你,你也得对自己上点儿心。”
苏戚谆谆劝导,“你伤了病了,岂不是白白让他们难过。”
这对聋哑男女,被薛万银买来,专门照顾季氏遗孤。性格木讷沉默,但对薛景寒十分体贴。“对我好,是薛伯下的命令。”
薛景寒并不赞同苏戚的说辞,“所谓牵挂担忧,怕是你多想了。”
苏戚毫不退让:“若只是奉命行事,何必省吃俭用赶制冬衣?还给你买了上等的布料。阿暖,你心思敏锐,何必我刻意提醒。”
薛景寒捏紧了手指。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黑眼珠子泛着淡漠的光。看看,又是这样。拒绝接近别人,拒绝现世的好意。苏戚想再劝几句,薛景寒已经到家,推开木门走进去。屋子里的杀戈听见脚步声,掀帘而出:“公子,二老都服药睡下了,也不发热……”看见薛景寒身上的伤,他的笑容立即凝固,连忙赶过来扶人。“断荆,把我东西拿来!”
杀戈扶着薛景寒进屋躺下,等断荆抱来医箧,便手脚麻利地脱衣诊治。薛景寒侧过脸来,默默望向苏戚,眼神意思很明显。——你不打算回避么?苏戚坐在床榻对面的桌子上,用口型说话:“不。”
说是坐着,其实本质还是漂浮。她已经非常熟悉自己的形态,说实话,除了没法触碰人和物体,没法与人交流,这模样还挺方便的。不用吃喝,也不必睡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跟做梦似的。梦啊……苏戚垂下眼帘,看自己泛着冷光的身体。也许她的确在做梦,一个漫长而又真实的梦。杀戈处理好薛景寒身上的伤,又喂他服了药,收拾东西同断荆退下。出门前,杀戈弯腰行礼,语气认真又严肃:“请公子珍重自己。”
苏戚从窗户口探出半个身子,看他和断荆进了角落厢房,很快又出来,一前一后离开小院。看着像要去打架。苏戚收回视线,没吱声。薛景寒用手肘撑着自己,缓缓坐起来,动作迟滞地披上外衣,掩住赤裸而带伤的胸膛。“苏戚。”
他叫了名字,平静的眼神似有责备之意。“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看着我,不合适。”
苏戚一手托腮,笑眯眯道:“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是没看过。”
出浴的薛丞相,脱了衣服上药的薛丞相,试图色诱她的薛丞相。当然,现在她说这话,纯属逗人玩。对少年薛景寒,她只有怜惜和感怀。涉世未深的薛景寒微微睁大了眼睛,大约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种女人。他迟疑半晌,最终还是开口劝诫:“苏戚,族类相异,也该尊重人间礼仪伦常。”
苏戚提出抗议:“我也是人啊。”
薛景寒无视了她的话,继续提意见:“而且,观你面相,已至妇人年纪,薛某如今尚未弱冠,于情于理,实在不合规矩。”
苏戚笑容僵住,眯了眯眼睛:“你说谁是妇人年纪?”
许是她脸上的威胁含义太过明显,薛景寒适时住嘴,不吭声了。苏戚十分惆怅。前世她只活了二十多年,怎么也算青春年少。现在居然被人误会老牛吃嫩草。再想想现实里的薛丞相,总把她当学生训话,以前还呵斥她不尊重长辈,说什么长幼有序。敢情自己无论怎么着,都逃脱不了被薛景寒嫌弃的命运。半晌,薛景寒再次打破沉默:“苏戚,你生气了吗?”
“没。”
她叹了口气,“只是感慨世事无常罢了。”
薛景寒休息了会儿,勉强撑着身子起来,到桌前取书。苏戚看着就头疼,赶紧按住他取书的手:“都这样了,还不歇着?”
薛景寒的目光落在苏戚与自己交相重叠的手上,停顿了下,说:“今日功课尚未完成。”
“那你躺着,我念你听。”
苏戚无奈,“把要读的书放床头吧。”
薛景寒思忖片刻,还是听从了她的安排,拿了书卷重新躺下。他翻开某页,苏戚便凑近来,逐字逐句地读。读完一页,再翻一页,屋内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她轻柔的嗓音。干净柔软,毫不滞涩。薛景寒听着听着,眼底逐渐浮起细碎的光。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掩起书卷。“你看得懂这些书。”
他对苏戚说话,浅色薄唇弯起轻微的弧度。“苏戚,你很不错。”
苏戚不觉恍神。她仿佛回到了薛宅,面前坐着清冷的丞相大人,笑靥如冰雪消融。很多次,她和他对弈棋局,观文议论,争赢了,比胜了,丞相便会如此夸赞。苏戚,你很不错。比我预料的,还要厉害得多。“苏戚?”
薛景寒见她神色恍惚,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
苏戚埋下头来,声音微微发哑。“有点……想家而已。”
想念大衍,想念京城苏府,想念总跟她拌嘴的苏宏州,还有薛宅的黑猫,落霞庄的花圃与酒香。……大衍,成鼎二十年,十一月。薛景寒推开窗子,卷着边儿的枯黄落叶随即飘进房间。他望着窗外满园萧瑟景象,柔声说道:“苏戚,快入冬了。”
这句话,依旧没能得到应答。薛景寒转身,走到床前,将苏戚抱进怀里,一手拿起木梳,仔细梳理她的长发。这身体毫无温度,却也始终未曾腐烂。发丝如漆黑绸缎,肌肤好似冰冷玉石。世上任何一本书籍,都没有记录过如此诡谲之事。“那道士说,是因为你尚未离去。”
薛景寒亲了亲她的额头,“他说,我心有魔障,拘禁了你的魂魄。我不知该不该信他。断荆和杀戈都认为,是那道士暗自做了什么手脚,才把你害成如此模样。”
“我记得,上林苑你喝醉那次,说自己是溺死的。死在寒江,然后成为苏戚。”
他将怀里的人放回床铺,仔细掖好被角。“其实,我倒愿意信你的话。按你所说,昔日与柳三幽会,赠诗于廷尉,酒醉闹事睡马厩……都不是你。”
薛景寒用手指描摹苏戚沉睡的眉眼,“你我初次相见,应当在颠倒寺后山。”
一场大雨,满地桃花。面容沉静的小公子撑着油伞,三言两语,破了他僵持的棋局。那是他们相识的开端。“听起来很美好。”
薛景寒说,“我喜欢这个故事。”
像苏戚房间里堆放的话本子,绝大部分的故事都编造了好的开头,和圆满的结局。“我看完了你所有的书。”
“帮你磨好了未完成的棋石。”
“你养的那些臭小子,整天变着法儿想偷溜进来。我让太仆把人分派到四厩,按厩官的职分做事。做得好了,就委任官职。”
“太仆夜里睡不好,据说经常半夜惊醒,抱着亡妻的衣裳哭。”
“廷尉半个月来了五趟,最后一次险些和我的人交手……他知道我在这里了。”
“苏戚。穆念青的信寄到了。你不打算读么?明明先前为了一封信,就马不停蹄往鄄北跑。”
薛景寒说了很多,最后俯下身去,隔着被子抱紧了苏戚。“苏戚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苏戚看了看窗外。幽蓝夜色中,隐约可见飘飞的细小颗粒。“下雪了。”
她说,“明天山路一定不好走。阿暖,你还上山么?”
薛景寒收好书册,放回桌角:“不去了,柴火够烧。近日得准备功课,开春各郡国选拔贤才,青川郡只推一人。”
苏戚了然。想要在全郡推选中脱颖而出,并非易事。薛景寒如今身份低微,作为寒门子弟,争胜的可能性更低。不过。“阿暖会赢的。”
她笑起来,“青川郡而已,没有比你更出类拔萃的人。”
这是事实,并非夸赞。薛景寒少年时期名动大衍,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过往事迹。从布衣到入仕,一路所向披靡,鲜少遭遇敌手。朝堂风云变幻,明枪暗箭无数,但他也站稳了脚跟,将阻碍者尽数清除。而现在的薛景寒,尚且不明白,为何苏戚的语气如此笃定。他望着窗前看雪的苏戚,看她伸手试图接住飘落的雪花,眼底浮起自己未曾察觉的温度。“嗯。”
他说,“我会赢。”
苏戚坚持不懈地抓雪花玩。这些轻飘飘的小玩意儿飞舞着穿过手掌,怎么抓都碰不到。她听见少年在说话,语气平静而略带疑惑。“苏戚,你究竟是什么?山精,鬼怪,盘桓人间的魂魄?”
苏戚回过头来,拖长了调子跟他开玩笑:“白天不还说我是神佛么?”
薛景寒面露谴责:“没有这么不着调的神佛。”
苏戚大笑出声。“我呀,是你未来最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