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苏戚买了一盏八角雕花琉璃祝寿灯,哄得老爷子心花怒放,上朝时逢人就炫耀。这事儿沈舒阳也知道,所以特意多嘴一句,看似为难苏戚,实则打趣苏宏州。落清园里,苏戚听见宫里来人,迷迷瞪瞪从午睡中醒来,好歹把宫侍接待了,又躺回床上挣扎了几圈。手制的花灯啊。算算时间,有点来不及。但不做也不行,苏戚勉强爬起来,叫雪晴准备竹篾油纸等物。“少爷要做灯?”
雪晴好奇得很,“需要我找几个匠人过来帮忙么?”
“不用。”
苏戚说,“复杂的工艺我也不会,时间来不及,下次再说罢。”
大衍的花灯,她去年见过,整条红鸾街全是,争奇斗艳精巧非常。苏戚不会,也没时间学。但她能做简单点儿的灯。以前巷子里有个邻居,经常挑着竹篾编织品出去售卖。她帮着拎东西,也学了些手工技巧。等雪晴把油纸浆糊啥的送过来,苏戚便坐在院子里,动手编花灯框架。园子里其他人听说她在做花灯,纷纷围拢而来,眼巴巴地盯着看。“少爷,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艺呀?”
苏戚比划着形状,嘴里答道:“以前吧。”
那时她还小。家里太冷清,她总跑出去,找街坊邻居玩。卖编织工艺品的,搞收藏的,开武馆的。巷子里的邻居年纪都不小,脾气也古怪,外头的人不爱跟他们接触。苏戚仗着自己小,哪家都敢去,爷爷婶婶叫得勤,久而久之,就混成了熟脸。“少爷真厉害。”
有人感慨道,“会拳脚功夫,会下棋,又有学问。”
雪晴蹲在旁边真诚发问:“打架和下棋我信,你说少爷有学问,这是真心话?”
“……反正比你有学问。”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倒也热闹。苏戚手里忙活着,边笑边说:“你们别挤在这里,我也用不着帮忙,都散了吧。园子里没啥事,今天过节,想去外头疯的,别太晚回来就成。”
众人一齐欢呼起来,回去换衣服的换衣服,梳妆的梳妆,准备出门。毕竟是昌宁节,京城热闹得很。某几个怀春的男女,除了赏灯,还想去红鸾街,寻觅一份自己的姻缘。苏戚做好灯,回屋换了衣裳,便进宫面圣。花灯宴就设在云苑。此处繁花似锦,更有碧波粼粼,天水一色。夜里点起灯来,处处晕染着朦胧柔美的光彩。苏戚跟着宫侍来到云苑,沈舒阳远远就瞧见了她。“这会儿才到,想必给宏州准备了极好的花灯。”
沈舒阳故意逗她,“苏戚,快拿出来,让我们都瞧瞧。”
苏戚视线一扫,正位坐着沈舒阳和卞皇后,左边下首位置,依次是丰南王,莫余卿。右边则是薛景寒和苏宏州。沈舒阳手边放着一盏歪歪扭扭的花灯,几乎看不出形状来,想必就是莫余卿的大作了。苏戚从宫侍手里拿过灯来,取了火折子点亮里头灯芯。红光亮起,俨然是只寿桃,底下装饰着莲花灯台。算不得特别精巧,但胜在用意。沈舒阳挑眉:“苏戚,你自己做的?”
苏戚称是。莫余卿不服:“你以前肯定会做!”
苏戚没否认,笑道:“小时候学过。也多亏陛下提醒,翁主心意拳拳,我才想起来,的确该亲手做。”
她双手执灯,送给苏宏州:“祝父亲平安康健,增福增寿。”
苏宏州很满意,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苏戚又从宫侍怀里取来几个巴掌大的小灯笼,恭恭敬敬呈给皇帝皇后,又给了丰南王。莫余卿也得了一个,仔细看时,也是桃子形状,只不过小了些,胖乎乎的瞧着挺可爱。这种小玩意儿做起来不费时间,用了寿桃灯剩下的边角料。苏戚寻思不能只给苏宏州送灯,做别的也来不及,便意思意思客气下。沈舒阳捏着小灯笼,笑骂她敷衍,而且只会做桃子。把个卞皇后逗得掩袖直乐,发间的金步摇乱颤个不停。苏戚送完了一圈人,给薛景寒手里也塞了一个,然后神情自若坐到苏宏州身边。薛景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低头看去,表情先是愣住,继而淡淡笑起来。他手里的小灯笼,并非寿桃,而是睡觉的猫。圆脑袋胖身躯,形状很简单,但薛景寒只觉得可爱。这种轻松而喜悦的感受,冲淡了他体内堆积的阴冷情绪。连带着僵硬的四肢,也生出了些微暖意。薛景寒闭了闭眼。刀剑的厮杀,凄惨的哭嚎,仿佛减弱许多。沈舒阳举起酒杯,说了几句吉祥话,语气随意地招呼大家喝酒。苏戚抿了半杯,赶紧挑几筷子菜,垫垫肠胃。这酒并不温和,甚至有些割喉咙。她不能多喝,但宴席人少,想混也混不过去。小半个时辰里,苏戚陪着喝了三杯,即将再次敬酒时,薛景寒起身,端着酒杯与沈舒阳东拉西扯,极其自然地转移了帝王的注意。没多久,皇后的贴身宫女匆匆走来,附耳说了几句。卞皇后无奈告退,说幼儿啼哭不止,需回去照料。小皇子还小,即便有奶娘,也替代不了生母。沈舒阳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放皇后离开。苏戚又坐了一会儿,肚子里火烧火燎的。她心知不能再喝,便摆出酒力不胜的模样,失手打翻了自己的酒杯。沈舒阳闻声笑道:“苏家郎酒量不行啊。”
苏戚低头,似是不好意思。灯火朦胧,照映得她脸颊似霞,色如春花。沈舒阳平静无波的心境,突然又被撩拨了一下。去年他曾一时兴起,险些邀请苏戚共入帷帐。后来苏戚大病,小皇子诞生,他身体又不怎么好,很多事情就歇了心思。今夜却不一样。也许是喝多了酒,又或者因为灯火暧昧,晚风柔软,沈舒阳心里又滋生了绵绵密密的痒意。苏戚……似乎出落得更好看了。五官糅杂了英气与柔媚,难以区分男女。沈舒阳没有龙阳之癖,但苏戚是个例外。如果用酒宴来比喻,卞皇后是陈旧而富贵的鱼肉,重要场合总会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姐妹花是精致的糕点,餐前餐后尝一尝,心情愉悦。而苏戚,就该是盛在雅致小碟里的小菜,胜在新鲜,偶尔调剂枯燥的脾胃。沈舒阳动了动食指,语气如常:“东苹啊,让人送苏家郎去重花殿休息。”
重花殿就在云苑,平时闲置着,不常使用。苏宏州很少来云苑,只当这地方是寻常休憩场所,连忙道谢,让宫人扶着苏戚出去了。薛景寒捏着酒杯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如寒潭。沈舒阳收回视线,继续跟薛景寒说笑,旁边丰南王时而凑趣,倒也热闹。他没发觉丞相情绪不对。因为喝多了酒,沈舒阳浑身都燥热得很,只想痛快发泄出来。苏戚应当没把去年舒阳宫的遭遇讲出来。沈舒阳暗自推测着,脸上不改笑意。他和苏宏州接触过多次,这位老臣始终忠诚憨厚,不怀二心。太仆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如果苏戚胆敢告状,苏宏州不可能掩饰得这么好。其次,苏戚生性风流,在情事上无所顾忌。就沈舒阳所知,苏戚玩过的阵仗称得上荒唐,根本不算个乖顺的儿郎。当初在舒阳宫,苏戚哀求拒绝,也不过是因为惧怕。惧怕帝王,惧怕即将面临的后果。沈舒阳愿意给苏戚更多的耐心。抚平他的恐惧,然后,要他来取悦自己。……这会是个很有趣的夜晚。沈舒阳勾起唇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另一边,苏戚步伐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两个太监走路。周围环境越来越清冷,她眯着眼睛,像是喝醉般胡乱走着。眼见不远处有湖水,便不受控地歪过去,嘴里还叫着:“月亮,月亮在水里……”随行的太监吓得直往回拽:“公子使不得啊,小心掉进去!月亮在天上呢!”
也不知苏戚身体为何这么沉,两个人拉都拉不住。他们奋力拽着苏戚的胳膊,憋得小脸通红。“莫骗我。”
苏戚哼了一声,甩手道,“明明就在水里,不信我捞给你们看。”
两个太监哪敢让苏戚下水捞月亮,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推拉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右边的太监一个趔趄,摇晃着仰面摔进了湖水里。水花四溅。苏戚这才清醒几分,睁着眼睛看水里挣扎的人,跺脚叫道:“快快,你赶紧救人!”
另一个太监慌张失措,真往前几步,伸手去探湖水里的同伴。苏戚退后几步,嚷道:“我去喊人!你且拉住他,我叫其他人过来帮忙!”
话音未落,她已经跑远了。可怜岸上的太监努力许久,才把水里的那个拉起来,仔细一寻思,这浅水处也淹不死人啊?再找苏戚,已经瞧不见人影了。借机脱身的苏戚捡着没人的路跑,哪里偏僻躲哪里。云苑她不熟,想回去酒宴,迎面又撞上一列太监。她干脆朝相反方向逃,及至一处宫殿前,遥遥听见脚步声,连忙翻窗进去。这里面黑漆漆的,想必是空殿。苏戚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打算等周围没人再离开。然而脚步越来越近,紧跟着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