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听出来他在嘲笑自己的重量,动动嘴唇道:“你才秤砣。”
“噢……”少年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懂了,你不是秤砣,是猪。”
这话太不客气,苏戚生气了。她没有当场发作,绷着小脸沉默片刻,突然扁了扁嘴角。“你欺负我。”
她声音软糯糯的,带着哭意。漆黑的眼珠顿时蒙上水雾,整张脸可怜巴巴,像是遭到了极大的委屈。少年愣住。他看着苏戚泫然欲泣的表情,原本戏谑的态度收了几分。“没有欺负你呀。”
他挠挠鼻尖,有点尴尬,“见你掉下来,我专门接住了,明明是你的恩人。”
苏戚仿佛没听进去他的辩解,眼圈更红了。她今日进宫,穿着暖白色的锦袍,整个人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要哭不哭的模样,实在招人疼。少年只好放软语气:“好吧,我错了。现在骨头还撞得疼呢,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苏戚抽噎着问:“很疼吗?”
少年捂住胸口,一副隐忍痛苦的姿态:“嗯。”
苏戚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泪水,毅然决然道:“那你在这里等等哦,我去找太医。”
她转身跑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道,“千万别走,我马上带人回来。”
少年目送苏戚跑开,脸上恢复了狡黠而散漫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唉,我就是太心软太善良了。”
苏戚摔下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想着去救。不如说,他纯属路过,没注意假山上的人,结果遭受无妄之灾,被砸了个痛。不过这小孩儿挺有意思,还好骗。“就这样吧,今天心情好,不找他麻烦……”少年叹气,感觉自己浑身散发着菩萨的光辉。他沉浸在自我感动中,不防脑袋一痛。眼角余光注意到,有块小石子落在了草地里。紧接着,更多的碎石头从天而降,砸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贼他娘痛。少年遮挡着额头,迅速避开几步,朝假山顶端望去。在耀眼光线中,他看见个孩子的身影,由于背光,面容分辨不清。“你作甚——”质问刚出口,他的小腿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苏戚不知何时跑了回来,一把拽走他腰间的玉佩,转身溜得比兔子还快。一边跑,一边还高声骂道:“你才是猪!”
嘿。少年气笑了。他撸起袖子爬假山,手脚并用速度极快。抵达顶部时,却见不到偷袭的臭小子。再往远处看,苏戚和穆念青拔腿狂奔,一溜烟窜出花园。“……”他也不追了,坐在假山上,揉按红肿的后脑勺,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我记住你们了。”
苏戚跟穆念青跑了半天,确认后方无人追踪,便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叫他嘴欠,活该!”
两人厮混已久,干坏事特别有默契。“也不知他是哪家的人……”苏戚嘟囔着,举起手里的玉佩。借着日光,她隐约看见上面刻着个“煜”字。大约是少年姓氏里的字。苏戚记不清京城各家都有些谁,她想着给对方一个教训,日后见面时,再把玉佩还回去。反正看他打扮,不像宫里的人。能参加乞巧宴的,非富即贵,多半是那几家重臣的家眷。苏戚没当回事,把玉佩揣进怀里,回家后随手扔进了藏宝小阁子。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她没再见过花园里的狐狸脸少年。扣押在阁子里的玉佩,也蒙了灰,被人彻底忘却。时光流转,她鲜衣怒马,与穆念青穿过繁华街道。凭借着日渐出色的容颜,招惹了许多爱慕与厌憎。她喜欢美人。对貌美的男子,往往言语调戏,趁机揩油。见到温婉的姑娘,又送花勾引,按捺住内心隐秘的艳羡与嫉妒。她放浪形骸,过得稀里糊涂,不问明天。哪怕每次回家,都得面对苏宏州恼怒而无可奈何的训斥。能怎么办呢?她没有母亲,最亲近的家人,本该是父亲。但苏宏州只会嫌弃她不像女子,出门丢脸,却又不允许她恢复真身。她被养成了不男不女的鬼样子,眼瞅着同龄的各家小姐纷纷出嫁,自己耽误了最好的年华。她有怨,又茫然无措,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当然,用男子的身份抛头露面,其实也有一番别样滋味。最起码,很自由。她高高兴兴做个纨绔,跟穆念青瞎鬼混。犯了事,有穆念青顶着,苏宏州兜着,没谁敢真正报复。常和她当面叫板的,只有姚常思及其跟班。随着年龄长大,姚小公子的美貌也愈发明艳起来。他不经逗,动不动就发脾气,恼怒时漂亮的杏眼泛起淡淡的红。勾得苏戚心里痒痒。但她有贼心没贼胆,穆念青不在的时候,还真不敢对姚常思如何。只能学着其他人,聚拢在姚常思身边,见缝插针随机下手。别看姚小公子有未婚妻,实际上纯情得很,稍微撩拨几句,就能闹个大红脸。堵着人诉衷肠,私下里送玉佩手串,这种事苏戚常做。她怀着三分真心,扮演出八分痴情,撩逗着姚小公子。也许是入了戏,对于那个嚣张娇气的未婚妻柳三,苏戚并不太喜欢。她存着搞事的心态,对柳如茵献殷勤,结果被甩了脸子。大概情敌的直觉都很敏锐。她不喜欢柳如茵,柳如茵也看她不顺眼。两人见面,虚与委蛇明枪暗箭,都想抓对方的把柄。某一天御史大夫家中设宴,苏戚喝多了酒,被苏宏州拉到角落呵斥。柳如茵正好在隔壁消酒气,夜里凉,遣了婢女去取披风,不料听了苏家父子的墙角。苏宏州训苏戚不知体统,明明是个女儿家,竟敢随便喝酒,也不怕出事。苏戚不服气,反唇相讥,出事又如何,反正你女儿也嫁不了好人家。连姚常思都要成亲了……苏宏州气得头发昏,苏戚也不安慰,径直跑了。墙的另一侧,柳如茵捂住嘴巴,没敢让自己叫出声。苏戚是女的。竟然是女的!往常黏着姚常思的行为,全都得到了解释。从这一天起,柳如茵格外留意苏戚。她知晓苏戚和姚常思私下里不清楚,也偷偷看见了姚常思满面通红的模样。作为姚小公子的未婚妻,柳如茵很清楚,若姚常思得知苏戚是女子,决计不会再犹豫推拒。互通心意共结连理,迟早的事。苏太仆不可能让苏戚做妾,苏戚真要嫁给姚常思,那她柳如茵,再无立足之地。不,不行。柳如茵下定决心,邀请苏戚夜半相会,打算揭穿对方的秘密,加以警告。她才是姚常思的未婚妻。这门亲事,不该被破坏。勿论柳如茵心思如何,且说苏戚,那夜和苏宏州争吵后,趁着醉意胡乱跑,不小心闯进薛相休憩的客房。月凉如水,照映着薛景寒仿如谪仙的惊人天颜。苏戚看呆了。她打了个嗝儿,出于本能夸赞薛景寒的美貌,然后酒意上涌,当场吐了一地。丞相美人略一蹙眉,断荆便把她扔到马厩,在臭烘烘的空气里睡到天亮。被姚府家仆找见时,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嘲笑。畏于薛相威名,苏戚很是萎靡了一段时间。柳如茵邀她湖边会面时,她才打起精神,怀着好奇心深夜赴约。柳如茵的密信写得语焉不详,苏戚自动理解为,这姑娘要跟她偷情。多有意思啊,必须得去!她去了,出事了。柳如茵说话尖酸刻薄,不仅戳穿她女扮男装的秘密,还讥笑她不知廉耻,名声败坏,以后如何嫁人。两人话不投机,苏戚被刺中心事,忍不住想要抓住柳如茵的胳膊,争辩几句。哪知柳如茵也是个怂的,以为苏戚要打自己,于是挣扎得格外激烈。推搡之间,苏戚失了重心,坠入湖中。冰凉的水四面八方涌来,钻进她的鼻腔肺叶,夺走了呼吸和思考。死亡近在咫尺。于明灭水色中,她睁着眼睛,意识渐渐脱离沉重的躯体。视线上浮,飘出水面,看见花容失色的柳如茵尖叫逃窜。苏戚想出声,然而自己没有声音,也没有形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府的人赶来湖边,打捞起溺死的尸首。看着父亲痛哭失声,悲恸不能自已。苏家的小纨绔死了。查到柳如茵身上,苏宏州执意追责,柳家便把柳三推出来,任凭处置。姚柳两家婚约取消,姚常思消沉多日,再不提起苏戚姓名。而穆念青日日买醉,后受杜衡陷害,卷入血玉案。穆连城大义灭亲,与穆念青断绝关系,在薛相的维护下,仍被削除兵权,远赴边关。穆念青在廷尉狱呆了半年,出来时,神情灰败,再无少年模样。他被软禁起来,成为帝王掣肘衍西军的棋子。成鼎二十年,王昭仪刺杀沈舒阳,失败。同年,江泰郡再度爆发水患,死伤无数,浮尸得不到妥善安葬,很快诱发瘟疫。薛景寒亲自治水赈灾,安抚百姓,然而不幸染病,治愈后身体落疾,常与汤药相伴。廷尉秦柏舟顺利取得万悔录,返回时受困小粥山,因救助不及,最终死在水匪营寨中。萧煜剿灭水匪,拿到万悔录并销毁,江泰郡冤案永无昭雪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