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事宜层层部署下去,然而情况并未好转多少。御史大夫整个人累脱了相,嘴里长满燎泡,再好的汤药都不管用。老天爷一直不肯降雨,气温又燥热得厉害。河流枯竭,田地尽数荒芜,各地粮仓发放的米面,似乎并不能缓解百姓的窘境。而因为救治灾情,减免赋税,国库收支也不大好,治粟内史干脆削减了戍边将士的军备粮草。如今战事频发,为防止匈奴入境,边关损耗极大。兵器,粮草,军马和兵卒,什么都缺。但飞进京城的战报,如同一滴滴雨水落入干涸大地,再无踪迹。苏戚在薛景寒的书房翻看着近期奏章,有关于灾情的,也有衍西军的。密密麻麻的字句,彰显着触目惊心的内容,让她不由得拧起眉心。“戚戚,你不用看这些。”
薛景寒夺走奏章,压在桌角。“看多了,你心情不好。”
苏戚问:“没解决办法吗?”
薛景寒神色淡淡:“此事由御史大夫全权负责。他的决策,并无太大问题。”
这个苏戚也知道。关于姚承海制定的赈灾措施,她听薛景寒转述过。只是在大衍,天灾总比人祸更难以平息。薛景寒抚平她眉心的褶皱,温声道:“你别在意这些事,戚戚,和你无关。”
苏戚垂着眸子,长而密的睫毛轻轻挠着薛景寒的手指。她的瞳孔很黑,不笑的时候,少了几分情意,反而显得冷清而沉郁。薛景寒蓦然想起,当初太学生何深被处斩时,她便是这般神情。仿佛酝酿着某种平静而疯狂的计划。薛景寒指尖一颤。“戚戚。”
他唤道。“你不要想着去救灾。凭一己之力,能做多少事?你无官无职,诸事不便,况且也没有必须去做的理由。”
他靠近来,抱了抱苏戚,“外头乱得很,万一有个闪失,我该如何是好?”
苏戚闻着他身上清凉苦寒的熏香味道,缓缓道:“前天沈明瑜来薛宅,你还告诉他,大丈夫应行大道,怀仁善之心,达则兼济天下。”
薛景寒嗯了一声:“可你不是大丈夫。”
苏戚反问:“那你呢?”
薛景寒没回答,低头吻住她微凉的嘴唇。苏戚没闭眼。薛景寒也没有。在极其亲昵的距离里,她安静望着他的眼眸,试图寻找点儿什么情绪,然而始终一无所获。这大半年来,丞相大人的性情似乎更清冷了些。他待人疏离而又淡漠,仿佛一座无法融化的冰山,难以窥见真实的内里。也只有在苏戚面前,才会泄露浅淡的温柔。“都会过去的。”
薛景寒说,“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有结束的那一刻。”
这段时间,他并不是无所事事。卞文修的党羽多有折损,而太尉其人,也陷入了极大的麻烦。因为屠城,民间怨愤腾起,处处有讨伐之声。而沈舒阳,丝毫没有回护卞文修的意思。皇帝病了。因为疾病,他的疑心越发深重,接连削减太尉兵权,生怕卞氏和丰南王联手,夺权篡位改换朝代。苏戚隐约听薛景寒提过,廷尉查到了卞文修和莫望私下来往的密信,所以沈舒阳现在对卞文修极为防备。至于这密信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苏戚觉得,薛景寒一定做了什么,致使卞文修落到如此境地。而且,他绝不会就此停手。当年卞文修杀死季远侯,和季家满门抄斩之事也脱不了干系。现在薛景寒不止要卞文修的权,还要他的命。苏戚回到苏府,见众人忙忙碌碌,收拾行装。她走进堂屋问苏宏州:“出了什么事?”
苏宏州表情凝重:“刚接的旨意,我得去陇西北地一带,巡察马苑,与飞羽营交接军备。”
飞羽营隶属于沈舒阳,是他大力扶持的亲卫军。只不过成立以来,尚未经历大型战役。苏戚脑中闪过无数想法,又迅速按下去。“现在就走?”
“对,今日出发。”
苏宏州抹了把脸,“不急,还能在家吃个晚饭。”
苏戚看了看天色。正午刚过,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当空,光线亮得刺眼。“估计来回得耗两个月,你呆在京城,不要乱跑,也不准闹事。”
苏宏州显然很不放心,特意强调道,“家里的人我都打过招呼了,薛相那边也会盯着你。”
类似的警告,已经说了无数次。苏戚无奈一笑:“我看起来这么不安分?”
苏宏州瞪她:“你安分过?”
说完,他又拉住苏戚的手,语重心长道:“儿啊,现在不比前年。江泰郡水患,你去了也就去了,可现在哪里都不太平……外头流言太多,民心不稳,丰南王又活泛得很,怕是要反。”
最后几个字,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从去年乌山郡地动开始,丰南王极力收揽人心,在民间积攒了不小的声望。其女莫余卿,一直奔波操劳,先有治病救人,如今又开仓放粮,安置流民。年轻力壮者,多归于丰南王麾下军队,甘愿效劳。苏戚没说什么,独自回了落清园。雪晴在院子里逗鸟玩,见苏戚回来,笑道:“可是等着少爷了,柳家递了帖子,邀你出去喝茶呢。”
柳家?苏戚想了一想,问:“是柳如茵约我?”
雪晴摇摇头:“章侍曹递的帖子。”
章侍曹即章安星,去年入赘柳家,成为柳如茵的丈夫。如今任职丞相府,是程易水的同僚。苏戚和章安星交情不深。但柳如茵常借着丈夫的名义,约见苏戚。比起以前偷摸摸密会明澜小筑,倒是方便许多。她拿来帖子翻了翻,便策马出门。章安星约在松亭见面。苏戚登上三楼雅间,柳氏夫妻已经坐在里面,两人共读一本书,亲亲密密的,仿佛还是新婚情态。苏戚不由感慨。去年柳如茵在颠倒寺一番表白,三日后,章安星竟然真的接受了她的心意。柳如茵随即拉着人回家,给长辈送了份意外惊喜。据说柳宅整整热闹了一天,各种鸡飞狗跳。也不知柳如茵怎么争取的,总之婚事成功定下,十月大摆宴席,她穿着明艳的嫁衣,成为了章安星的妻子。苏戚当时送了很多贺礼,把柳如茵哄得高高兴兴,神气得像只开屏的孔雀。连那些个京城大小姐的讥讽,也不当回事了。“怎么今日想起找我喝茶?”
苏戚出声,笑问柳如茵,“我听说你有喜事,不方便出门。”
柳如茵抬头,惊讶道:“你知道了?”
“我消息灵通得很。”
苏戚对章安星打了个招呼,随即在桌前坐下,从碟子里挑了个橘子,不紧不慢地剥皮。“还没祝贺你们呢,来年添丁添口,家庭圆满。我先给未来的小外甥女准备厚礼,准保她喜欢。”
柳如茵抿着嘴笑,伸手打了她一下:“谁是你外甥女。少套近乎。况且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苏戚咬了一瓣橘子,酸甜汁液溢满口腔。前几天,柳如茵查出喜脉,如若顺利,明年就能诞下婴孩。章安星在旁边看着,表情温和而纵容。对于苏戚和柳如茵的互动,他并没有显露半分不豫。柳如茵眉眼间全是喜色,婚后的日子显然过得不错。她也学苏戚剥橘子,把果肉表皮细细的白绒挑掉,再递给章安星。“谢过夫人。”
章安星接过橘子瓣,却没有吃,反而送到柳如茵唇边。“你现在嗜酸,吃这个罢。”
苏戚默默看着他俩秀恩爱,再次问道:“叫我出来,有事说吗?”
柳如茵咽下果肉:“没事啊。”
“……”所以你专门喊我过来虐狗?哦……好像也不能这么说。苏戚并非单身,只不过没法像他们一样,人前张扬显摆。大约注意到她的郁闷,柳如茵开口:“你在家呆着也是呆着,出来散散心嘛。这段日子瞧你乖得很,万一憋出毛病来怎么办。”
苏戚捏着橘子皮玩:“我能有什么毛病。”
柳如茵定定看了她半晌,挑眉道:“苏戚,你有心事?情绪不高啊。”
苏戚手指用力,橘子皮迸溅出细碎的水雾。她说:“也没什么,一时理不清思绪而已。”
“说说看?”
苏戚没有倾诉的欲望。但她知道柳如茵的性子,自己若是不说点儿啥,肯定得被逼问。“我不明白……”她斟酌话语,缓缓道,“不明白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分不清任性与责任的界限,亦不知自己想要追求什么。别人告诉我,守本分就好,但什么是本分呢?”
她沉寂了大半年。没让苏宏州和薛景寒操心。没离开京城半步。她不添乱,不拖后腿,不出风头。可是,她身体里充塞着轻飘飘的茫然感,整个人不上不下,落不到实处。“我能做什么呢?如果我做了想做的事,反而影响到亲近的人,我待如何?”
苏戚问,“假使我乖顺自觉,什么也不做,我又算什么样的人呢?”
柳如茵彻底被这番话绕晕:“停,你能不能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