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望被斩首当天,薛景寒在松亭吃饭。说吃饭也不恰当,主要是借着这个名目,和几个暗地里有往来的官员见面。事情做得很隐秘,碰面也不过短短半盏茶时间。待客人离去,薛景寒在雅间多呆了会儿。他听着隔壁婉转缠绵的丝竹声,毫无来由地问道:“她这几日,哪里也没有去?”
旁边只站着两个人,断荆和杀戈。杀戈反应快,甚至不需要询问薛景寒口中的人是谁,径直回答:“公子一直住在落清园。应了殷家九小姐的约,两天后去明澜小筑喝茶。柳夫人作陪。”
殷家九小姐,即殷桃桃。而柳夫人,是指出嫁后的柳如茵。因为丈夫入赘的关系,她依旧用原姓。薛景寒没说什么,指尖叩击桌面,示意知道了。柳如茵他不怎么喜欢,但殷家九小姐是个规矩人,和苏戚在一起闹不出乱子。杀戈有心再讲几句话,见薛景寒没有搭理人的欲望,只好闭嘴。自从苏家公子回到京城,与大人见过一面后,彼此再没往来。杀戈能感觉到这两人发生了些许不愉快,但具体闹到什么程度,尚且辨不分明。最近时局紧张,需要布置操劳的事情很多,大人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即便如此,他依旧关注着苏戚那边的情况,从交友到起居,点点滴滴事无巨细。说得夸张点,苏戚在落清园中午吃了什么饭,喜欢哪个汤,薛景寒都能马上知道。所以,刚刚出口询问苏戚近况,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完全是没话找话。杀戈看破不说破。断荆想得就简单多了,老天开眼啊,他家大人终于冷着苏戚啦,真是感天动地。趁早断,断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他能高兴得去月老庙里上香。沉浸于美好畅想之中的断荆,一时没绷住嘴角的弧度。薛景寒出门时,他跟在后面,被旁边的杀戈捅了捅胳膊肘。断荆不明所以:“干嘛?”
杀戈望着这傻子,惆怅地叹息道:“收收你的表情,跟街头老二憨似的。”
老二憨是京城里有名的痴傻流浪汉,热衷于迎着太阳跳舞,耳鬓插一朵喇叭花。总臆想着所有人都喜欢他,曾当街拉扯过断荆。“你才憨,你全家都憨。”
断荆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嘴里喃喃地骂。出门在外,杀戈懒得跟他争执。几人前后踩着楼梯往下走,迎面遇上了办差的廷尉众。黑压压的色彩闯入视线,携带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薛景寒一眼就看见了队首的秦柏舟。秦柏舟也发现了他。谁也没吱声,相互点点头就擦肩而过。一步,两步。秦柏舟突然回过头来,唤道:“季阿暖。”
薛景寒停下脚步,扭头看秦柏舟。由于站位的关系,他比秦柏舟低了一头,但丝毫没有被压制的感觉。两人目光交汇,全是平静的冷漠。须臾,薛景寒开口,声音淡淡:“秦大人叫错了。我身边这两人,并非姓季。”
楼梯上没有别人,他接住了秦柏舟的试探,但不打算承认这重身份。秦柏舟盯着他,染绿的眼珠子渗着幽深阴毒的光:“我叫错了吗?”
薛景寒面上没有情绪。他笑了一下,无人能分辨这笑容的意味。秦柏舟也没继续追问。两人在楼梯僵持片刻,许是觉得没有意义,薛景寒转身想走。抬脚的一瞬间,秦柏舟说道:“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这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被夹在中间的断荆和杀戈,当即滞住了呼吸。他们当然知道秦柏舟话里的含义。这几年来,他们一直奉薛相之命,调查廷尉暗藏卷宗的地点。然而始终没个头绪。秦柏舟安静望着薛景寒的背影,微微扯开红唇:“如果我把这些东西送你,能否……”能否将苏戚让给我。他最终没把话说尽。剩余的真心,卡在喉咙里,宛如柔软而阴魂不散的尖刺。回应秦柏舟的,是一声冰冷至极的嗤笑。薛景寒未曾回头,一步步走下楼梯。带刀的廷尉众纷纷避让开来,俯首以示尊敬。这是大衍的丞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没人能跟他谈条件,也休想从他手里抢东西。可是秦柏舟并不惧怕丞相的权势。他没有把心里话讲出来,只是因为他猛然意识到,这种交易太过滑稽。苏戚不是养在闺阁里的娇小姐。爱与不爱,留与不留,旁人做不了决定。哪怕是薛景寒,也不行。所谓的卷宗,又如何能换来苏戚的真心。沉寂的楼里,一时间没有任何声音。秦柏舟站在楼梯上,听见外面突然响起高昂激烈的欢呼声。“莫望已死,叛军溃败——”“莫望已死,叛军溃败——”“衍西穆将军亲自斩下首级——”秦柏舟抬眸,视线越过敞开的窗户。他看见街面奔跑的人,接着是身披甲胄的羽林军,策马奔向城门口。约莫是去接穆念青。从鄄北到京城,由于平乱有功,如今百姓提起穆将军来,更多时候是指穆家这位年轻将领。穆连城的名字,似乎化作某种记号,某个象征,赋予穆念青更强烈的荣光。也许再过许多年,穆念青会彻底取代穆连城,成为大衍威名赫赫的镇国大将。不过这和秦柏舟没任何关系。他漠然地转回视线,迈步登上楼梯口。外面的欢呼,惊叹,尖叫与呐喊,挟裹着热烈的气息闯进来,撞上他漆黑的衣袍,继而消弭不见。些许残余的声响,落在了地面上,被他踩得尸骨无存。穆念青平定了叛乱,沈舒阳龙心大悦,决意亲自犒赏。然而天子的疑心病再次猖獗。他没敢让衍西军进城,只允许穆念青携带五位将士入宫面圣。其余的人,依旧驻扎在城外五十里地,无令不得靠近。穆念青骑着马被人簇拥着进了城。他身上披着来不及更换的铠甲,血呼啦擦的,马背上还挂着莫望的脑袋。街道两旁挤满了路人。他们伸着脖子踮起脚,争着去看这位将军的真容。待瞧见穆念青英俊深邃的五官,感受到他周身浓郁的杀戮之气,又深深为之畏惧折服。有人长叹道,男儿当如是。谁能想到,就在几年前,穆念青还是京城有名的小霸王呢。那些加诸于穆念青身上的讥笑与惋惜,转瞬化成云烟。百姓们笑啊唱的,不羁才子于阁楼遥遥举杯以示敬意,年轻的姑娘向道中策马的将军丢来绢帕与花枝。殷红与洁白的花瓣顺着暖风洋洋洒洒,拂过穆念青英挺的鼻梁,钻进泛着热气的胸腔。他攥着缰绳,目光扫过一张张笑容洋溢的脸庞,下意识寻找熟悉的人。没有。苏戚……不在这里。说不清心头的滋味是失落还是别的,穆念青拍拍马脖子,放缓速度向前行去。他不着急进宫面圣。这段充斥着热情与赞赏的道路,他可以挺直脊背,慢慢地走。曾经打马过市,嬉笑人间。如今尝尽苦楚,不畏艰险。穆念青沐浴着秋日的暖光,身上的疲惫逐渐被剥离。他的口鼻间弥漫着花的香气,热烈,但不浓郁,甜甜的沁人心脾。而当他在道路前方见到苏戚时,这种甜味儿霎时间溢满喉咙。曾经一同嬉闹,出生入死的挚友,端着酒碗,笑盈盈站在路口。微挑的凤眸里,流转着欢喜的情意。见穆念青过来,她举起酒碗,扬声道:“恭喜将军得胜归来!”
穆念青俯身,接过这一碗满满的烈酒,毫不犹豫仰脖喝尽。苏戚又倒了一碗给他,自己也端着酒碗,笑道:“穆郎,你回来了。”
穆念青扯开嘴角,低声回应道:“嗯,我回来了。”
不是逃回京城,亦非在皇帝脚下讨封赏。他这次回来,来得理直气壮,意气风发。两人碰过酒碗,各自一饮而尽。穆念青摔了碗,大笑道:“痛快!痛快!”
何其痛快。他扬起马鞭,朝着皇宫疾驰而去。苏戚让开道路,嘴角含笑目送他离开。随后,慢吞吞开口道:“雪晴,快扶着你家少爷。”
酒劲儿太大,头晕。雪晴一直守在旁边,闻言赶紧上前,搀扶住苏戚的胳膊:“快快,幸好咱家派了马车,少爷跟我来……”就几步路,苏戚走得东倒西歪。雪晴憋不住念叨:“少爷你也太实诚了,非要准备最烈的酒给念青少爷接风,就你这脾胃,哪里受得住哇。来,抬脚,抓稳了……”在雪晴的帮助下,苏戚动作迟缓地爬上车。掀帘时,雪晴眼角余光瞥见车里一抹天青色衣摆,差点儿没吓傻。“薛……薛……”在对方平静的注视下,他憋了半天,啥也没憋出来,只能默默放好帘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是,苏家的马车,薛相啥时候钻进去的?雪晴死活没想明白,一颗心扑通扑通,几欲蹦出嗓子眼来。车厢内,苏戚一个脚软,被薛景寒拦腰捞住。她也不惊讶,笑着在旁边坐下来,勾住薛景寒的手指。“你怎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