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只剩薛景寒和苏戚。“她很有勇气。”
苏戚说,“来京城求生机,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嗯。”
薛景寒不欲让莫余卿打搅他们难得的相处时光,拦腰抱起苏戚,放回到椅子里,“你坐着休息会儿,站太久身子难受。”
苏戚勾住他的手臂,笑着问:“不打扰你么?瞧这一桌子奏章,都得批阅。”
“无事。”
薛景寒挪动身形,挡住背后的书桌,“不是什么紧要公务。”
真重要的政务,都在丞相府处理完了。他把东西搬到私宅,主要是为了消耗时间。等苏戚来,或者不来。为了这些不确定的相会,他无形中养成了在家处理政务的习惯。苏戚想起莫余卿身上的伤,“你记得叫人给她包扎治伤呀。说起来,宅子里哪些地方有机关暗阵?我都不知道。”
“杀戈自会找人照顾未央翁主。”
薛景寒拢紧她的衣襟,“你不必担忧,以前我嘱咐过杀戈和断荆,你来了,他们会照看着不让你受伤。后来你跟我在一起了……你每次来,我事先便可知晓,任何危险的机关都会及时撤掉。戚戚,你尽管过来。”
薛景寒没有说的是,他对苏戚的行踪了如指掌,已经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他知道苏戚每天用什么饭菜,穿哪套衣裳,和谁见面,晚间几时入寝。他的占有欲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永永远远,治不好了。可他也知道,热爱自由的猫无法活在锦衣玉食的囚笼里。他爱的姑娘,也该有自己的活法。所以他只是看着她。不再尝试禁锢她。更不愿伤害她半分。他给自己套了锁链,将链条另一端交到苏戚手里。让苏戚掌握他的理性,压制他的魔障。苏戚抿着嘴笑,眼睛里尽是明亮的光:“怎么能老让我主动上门呢?多没规矩多欺负人呀。明明该你来找我,隔三差五备厚礼登门拜访啦,瞅着机会在街上制造偶遇啦,托人送花送信物啦,当着大小姐们的面宣称我才是你倾慕的人……话本子里那些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的姻缘,都是这么写的。”
薛景寒眼尾微微扬起,温声道:“好。”
苏戚纯属跟他开玩笑,生怕他当了真:“我说着玩儿,你可别真这么做。身为一国丞相,不能乱来的。”
丞相大人身体前倾,轻轻抱了抱她的肩膀:“嗯,我不乱来。”
苏戚:“……你今天好听话,怎么回事?”
“不好么?我以为你喜欢这样的。”
薛景寒没把话说完整。秦柏舟在苏戚面前就是个听话的模样,由始至终都没让苏戚见过他对犯人用刑的场面。真要见过一回,估计苏戚也不会这么心软,还巴巴的想办法捞人。薛景寒眼睫垂落,遮掩住眼里复杂神色,与苏戚额头相抵,“戚戚,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要秦柏舟生,我便不会让他死;你想留着莫余卿,我就不可能杀她。”
廷尉这事儿,先前他没给准话,只是因为生气。气苏戚在他面前心疼另一个男人,未曾在意他的感受。秦柏舟何德何能,值得苏戚如此对待?薛景寒心里堵得慌。于公而言,他没必要费神去捞廷尉;于私,他容不得秦柏舟。可是他再不敢伤苏戚的心。上林苑穆念青遇刺那一遭,够让他难过了。薛景寒会放秦柏舟一条生路。只要这是苏戚的愿望。“戚戚,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他哑声道,“能换来你开心就好。以及……对我好点。”
我是生长在泥泞脏污里的芙蕖,表面光鲜干净,根须丑陋难言。我是水中月,徒有其表;是杀人刀,染尽鲜血。唯独你明亮如朝阳,站在光与暗的界限,向我伸手,邀我前往另一个人间。可是你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人间。……成鼎二十二年冬,腊月,新皇即位。杀卞文修,处斩秦柏舟,昭告天下。卞文修早已死亡,圣旨无非走个过场。而秦柏舟,得押送刑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廷尉署众人掐着日子,随着死刑期限逐步临近,整个官署愈发沉默。秦柏舟也在计算时间。他用石子在墙壁刻下一道道痕迹,数着自己还有几天活头。做这种事并无多少意义,他不惧怕死亡和疼痛,甚至可以说,他本来就没有求生的意念。人死前都会回想自己有什么遗憾。秦柏舟没有遗憾。他这一生,苍白如纸,又肮脏不已。母亲恨他厌他,父亲也离他而去。没有友人,亦无妻儿。唯独认识了个苏戚,可苏戚不是他的。秦柏舟已经和苏戚告别过了。他呆在牢狱里,捏着石子画横线竖线,纯属模仿其他死囚的行为。似乎每个人临死前都得这么做,所以他就做了。当然,其他死囚还会痛哭流涕,哀嚎生之不幸,国之不国。哭,秦柏舟不会,幸与不幸,他也感觉不出来。他划完了最后一道刻痕,知道自己再过一个晚上,就能迎接死亡。这天夜里,当值的狱官亲自端了一大桌鱼肉鸡鸭,丰盛得超乎想象。秦柏舟一眼扫过去,知道这不是死囚的待遇,于是颔首称谢。狱官动动嘴唇,啥也没说出来,对着他磕了个头,走了。廷尉署的人常常背地里称呼秦柏舟为秦疯子。但他们敬重廷尉,惧怕廷尉,还舍不得廷尉。这是长期相处养成的习惯。作为酷吏,秦柏舟审案办差绝不容情,且才干过人,事无疏漏。治下严格,但不苛刻,有时候还默许底下的人瞎闹腾。其他官署那些乱七八糟的官僚风气,廷尉署一概没有。也难怪他们不想见证秦柏舟的死。秦柏舟所在的牢狱,专为关押重要囚犯而设,周围冷冷清清的,再无其他狱友。他习惯于这样的安静,提起筷子来,就着透气小窗洒落的月光,打算仔仔细细吃完最后一顿饭。然而这个夜晚注定不太安宁。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有人提着灯站在牢门前,弓着腰小声说话:“大人,已经到了。”
秦柏舟抬眼望去,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一位穿玄色披风的瘦削男子,头上罩着兜帽,只隐约露出白皙的下巴。他身后还有几个灰黑的影子,约莫是同行的随从。牢门被打开,此人默不作声走进来,坐在秦柏舟对面,掀了兜帽。“好香的菜。”
苏戚吸吸鼻子,冲着他笑,“有菜,怎能没有酒?”
说着,她抬起手,便有人端来美酒一壶,放在案桌上。另附杯子一只,依样置于桌角。送完酒,那人便退下。行走之间,露出衣摆所绣的龟甲鱼纹。秦柏舟捏紧筷子,什么也没说。“来,喝酒。”
苏戚亲自替他斟满酒杯,推到面前,“夜里寒露重,得暖暖身子。”
秦柏舟没碰那杯酒。他唤道:“苏戚。”
“哎。”
苏戚应了声,“我在呢。”
“你来为我送行么?”
“是啊。”
苏戚双手交握,绞紧十根手指,“我来为你送行。”
秦柏舟目不转睛望着她,红唇弯起浅浅弧度:“我很欢喜。”
苏戚承受不住廷尉的目光,不自觉地垂下眼睛。秦柏舟搁置筷子,莹白的手指松松捏住杯沿。他问:“苏戚,为何只有一个杯子?”
苏戚倏然抬头,扯扯嘴角道:“我不能喝酒,一喝就发酒疯。廷尉大人莫怪。”
“这样啊。”
秦柏舟平淡道,“我听说过,你在思梦楼喝多了酒,一掷千金买下清倌一夜。”
“……”“跟穆念青喝酒,相携前往晚来馆,被薛景寒乘车拦截。”
“……咳。”
就没有廷尉署打探不到的秘密。“但我还是很想和你喝一杯。”
他举起酒杯,递给苏戚,“你我之间,并未有过同饮而醉的经历。”
苏戚不接杯子,坚持道:“对不住,我得让大人失望了。”
秦柏舟沉默片刻,轻声问话:“你不愿喝,是因为这酒里掺了什么东西么?”
苏戚愣了下。“方才送酒的人,虽然穿了罩袍,但我瞧见他里头的官服,属掖庭形制。”
秦柏舟指出被隐瞒的事实,“苏戚,他是宫里的人。新皇派人为我送酒,这酒自然有它的用途。”
苏戚像是被人道破心事,几近慌乱地低下头来。秦柏舟并不着急,将酒杯放回案桌,耐心等待着。他听见她说:“陛下以防万一,命你服下毒酒。此毒并不会迅速发作,喝过以后,尚有半日可活。”
秦柏舟了然:“是该谨慎若此。明日处斩,万不可出现纰漏,所以提前断我生路。”
一旦服下致命的慢性毒酒,事情再无转机。他不可能伺机逃生,定能出现在法场上。“这种事哪需要瞒着我。”
他表现很平静,“苏戚,我并不抗拒服毒。只是在此之前,想跟你要个东西。”
苏戚问:“什么东西?”
“手帕。”
秦柏舟笑容艳丽,生生让苏戚晃了神。“你该送我一条手帕的。在小粥山的时候,你答应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