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戚倏然收回右手。她刚刚按到了戚音裸露的胸脯。可是这么一动作,看在众人眼里,就成了慌张与心虚。“苏侍郎。”
戚映萱开口,声调很轻,蕴藏着悲哀与忍耐的愤怒。她揪扯着绢帕,圆润泛粉的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呈现青白色。“苏侍郎,你怎能……”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发不出声了。沉默的谴责,胜过尖锐叫骂嘶喊哭嚷。苏戚弯腰去捡散落的外袍。迟钝的身体不听使唤,膝盖一软,双腿硬生生跪在了地上,疼痛刺入骨髓。但她坚持捏住衣袍一角,扯过来虚虚盖住戚音的尸首。“你别碰她。”
戚映萱再度出声,清丽的脸庞维持着平静,平静之下,又涌动无数激烈的情绪。这种交错的破碎感,能激发所有人的同情与怜惜。但紧跟而至的薛景寒拨开了她。戚映萱身子晃了晃,退开几步:“薛相……”薛景寒置若罔闻。他走到床前,迅速脱下外袍,裹紧了苏戚的身躯。“怎样?很难受么?”
他用手背贴上苏戚惨白的脸颊,呼吸略显急促。“嗯。”
苏戚原本伏在床沿上,薛景寒一来,她不由自主靠过去,隔着外袍攥住了薛景寒的衣襟。“不知服食了什么药,使不上劲,想吐。”
薛景寒听着有气无力的描述,眼底结满寒冰。他将苏戚抱起来,转身向外走。堵在门口的各家千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戚映萱面皮僵硬,竟然伸手扯住了丞相的袖口。对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她的身体生起不可抑制的颤抖。“薛相,戚姑娘死了……您不能带走苏侍郎……”薛景寒视线垂落于袖口,只一瞬,戚映萱松开手指,掌心已然渗满冷汗。她眼睁睁看着薛景寒离开,贝齿咬紧嘴唇,两行清泪滑落脸颊。三月的夜,还有些扎人的冷。苏戚出门吃了风,模模糊糊想到,先前过来寻客房时,竟会觉得热,大抵是药效发作的缘故。她蜷缩在薛景寒怀里,耳朵贴着胸口位置,能听见里面沉稳而有力的响动。散发着苦寒香味的天青色衣袍裹着身体,便好似为她披上了一层坚韧的铠甲,将所有风霜刀剑阻隔在外。路上,苏戚遇见了姚常思。他似乎刚刚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往客房,甚至没注意薛相怀里的人是谁。苏戚缓缓闭上眼睛。因为她,姚常思再度失去了新娘子。薛景寒双臂收紧,加快步伐离开挽春园。苏戚没再见到什么人,宴席已经撤去,想来是丞相的命令。乘车,下车,抵达的地点让苏戚微微愣神。丞相府。“莫怕。”
薛景寒低声道,“有我在。”
他们经过肃穆冰冷的议事厅,廊道曲折,月影摇曳,不知绕了几道门,最终进入一间安静温暖的卧房。苏戚躺在陌生的床上,侧过脸来轻嗅,果然闻到玉枕与薄被残留的香气。是熟识的甘松与郁金。“这是我平时休憩用的屋子。你安心呆着,没人会来打搅。”
薛景寒注意到她大腿的刀伤,什么也没说,到窗前叩击两下,便有侍卫现身静等吩咐。薛景寒嘱咐几句,回到床前握住苏戚的手,询问事情经过。苏戚便把别院的遭遇简单复述一遍。“我只喝了两杯果酒。药应当下在酒水或者杯壁,左右劝酒的人,一个是殷家九娘,另一个……”她记不起名字,“阿暖,容我想想。”
“无事,不必想了。”
薛景寒安抚性地亲吻她眉心褶皱,“我大致清楚了。你勿要担心,我来处理。”
有人敲门,得到允许后放轻步伐走进来。有背着医箧的女官,后头跟着杀戈,以及一位不认识的带刀侍卫。侍卫端来热气腾腾的粳米粥,向薛景寒行礼后就退出去了。杀戈对着苏戚笑了笑,转而提醒道:“大人,别院的人都带到了,陛下也在,说是要听审。戚主簿和姚公子跟着来了,太仆大人暂且不知情,由断荆送回苏府休息。”
苏戚知道,苏宏州肯定喝多了。这样也好,免得又为她担惊受怕。薛景寒起身要走:“我待会儿再回来。你记得把粥喝了,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再拖着胃该难受了。”
他随手按了下裹着软垫的玉枕,不禁皱眉。“没考虑到你今日过来,我让他们换个软和点儿的枕头。”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操心吃喝睡觉的琐事。苏戚弯弯嘴唇应声好。等人都出去了,屋子里还剩个医官给她处理伤口,她便趴在床头咬着勺子喝粥。喝了半碗,腿上的伤被包扎好。医官要诊脉,她换了个姿势,将手腕伸过去。“没有大碍。”
那医官细听片刻,笑着宽慰道,“苏侍郎睡一觉罢,明早就都好了。”
嘴里称呼着侍郎,但望向她的眼神,显然已经洞悉性别。苏戚不担心薛景寒的安排,客气道谢后,钻进被窝尝试入睡。医官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替她关上了房门。许是药力的作用,没多久她的脑袋再度昏沉。迷迷糊糊之间,她回忆薛景寒的举动,心想这人真是州官放火,说着不要让外人知晓她的性别,自己反而安排了许多亲信。轮到莫余卿,就拈酸吃醋。总归还是占有欲作祟。真真小心眼……苏戚胡乱腹诽着,呼吸逐渐绵长。她原以为自己会做噩梦,但这个春夜安静而祥和,熟悉的熏香味道萦绕周身,将心底的难受情绪尽数抚平。当清晨降临,薛景寒回来了。他身上沾染着露水的气息,触碰苏戚脸颊时,手指冰凉而干燥。苏戚半梦半醒,抓住他的手掌蹭了蹭,口齿含糊:“都处理完了?”
“都处理完了。”
薛景寒坐在床沿,一手勾弄她凌乱的鬓发,“戚二与人同谋,在生辰宴上给你和戚音下药,打算制造一场私通苟且的丑闻。当时她们偷换了客房的牌子,想带你去戚音那里,但你拒绝随从。”
苏戚清醒了。“你独自前往客房,在诱导之下走进戚音昏迷的屋子。戚二的同谋者尾随而来,试图伪造私通场面。”
所以,那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一上来就脱苏戚的衣服。“你伤了她。”
一刀,划破手臂。“她更改主意,用你的刀杀害戚音,因为时间紧迫,匆忙之间只能撕烂戚音的衣裙,把你的外袍扯下来,然后夺门而逃。”
再后来,就是抓奸者所见的惨状。“戚二是最初的主谋。给你下药并杀害戚音的,是另一人。至于偷换牌子、送你去客房这些事,均为戚二指使好友所为。”
苏戚眼前闪过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她记得起哄要她喝酒的人,也记得杯盏外壁粗糙凹凸的质感。“戚二对我有男女之情。近来得知你我关系,她借着生辰宴的机会,设局陷害你和戚音。”
薛景寒声音冷肃,“戚音是姚常思未过门的妻子,且身为卫尉寺主簿爱女,若你被抓奸,便会得罪两家,而我一旦回护你,御史大夫和卫尉卿柳暗都将心怀芥蒂。”
苏戚曾经搅黄过姚常思的婚事。而这一次,再让人抓到她和姚家未婚妻偷情,涉及家族颜面,姚承海绝不可能容情。临华殿宫变,卫尉功不可没。新皇登基不久,薛景寒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得罪卫尉卿,得罪戚主簿。苏戚想得通透,心下一片寒凉。她和戚映萱基本没打过交道,预料不到此人看似冰肌玉骨,实际如此心肠。“我不该喝酒的。”
她小声道,“如果没服下药物,不可能分不清男女客房的区别,被一个牌子欺骗了去。”
薛景寒反扣住她的手,根根手指紧握在一起:“戚戚,这不怪你。药可以下在酒里,也可以下在饭菜之中,只要有害人的心,那种场合你如何防备得了亲近之人。”
苏戚睫毛颤动。“阿暖,我想见个人。”
薛景寒问:“见谁?”
她闭眼又睁眼,哂笑一声:“殷桃桃。”
殷家九娘,卞文修的外孙女,殷晋的……义妹。薛景寒出去片刻,便有人带着殷桃桃进屋。短短一夜过后,曾经钟灵毓秀的小姑娘已然满面疲惫,眼眶深深陷了下去,纤细手腕套着沉重的镣铐。殷桃桃缓慢行至苏戚面前,冲她咧嘴:“苏公子遭遇这般变故,竟能安睡一晚。”
苏戚披着薛景寒衣袍,倚在床柱上,向上扯了扯锦被:“我没杀人,没害戚姑娘,当然睡得着。”
殷桃桃嘴唇挂着讥嘲的冷笑。“为何是你?”
苏戚看向殷桃桃,“我想了很久,宁可只怀疑那个劝酒的姑娘,都不愿相信你也是戚映萱的同谋。”
殷桃桃素来不喜戚映萱,常与柳如茵同仇敌忾。对家族权势斗争不感兴趣,更喜欢躲到清净处写情爱故事。她活得单纯而率直,且心思通透,厌烦一切无聊交际。可就是这样的殷桃桃,亲自推给苏戚下了药的酒。又在昏黑的客房中,对戚音举起刀刃,制造苏戚强.暴失败将戚音杀死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