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向来起得早。他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即便头天晚上睡得再晚,次日也会按时上朝。如今大婚,不必去宣德殿议政,身体的习惯却没有改变。窗棂刚刚透出亮光,人便醒了。昨夜的温软仿佛依旧在怀,薛景寒伸手一探,只摸到了褥间残留的体温。苏戚不知去了哪里。他起身披上外袍,呼吸着清晨露水的气息,经过回环廊道与园中小径,在一处水榭内发现了自己的妻子。晚夏时节,水榭周围开满了深深浅浅的夏鹃。苏戚斜倚在凭水的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去摸水面斜伸过来的花枝。因着这个动作,赤裸的足腕露出一小截,衬着艳红的衣裙,旖旎而不自知。两只雪团子般的猫儿挤在她身边,伸着小爪子扑裙摆的缠枝莲玩。薛景寒走过去,自后方拥住了苏戚,亲亲她泛凉的耳尖:“怎么这会儿就出来了?”
苏戚正在抓花苞上的露水玩,也没回头,懒洋洋道:“一早醒了,再睡不着,就出来透透气。”
一点冰凉的水渍沾染微红的指尖。她的手不算娇小柔软,但胜在线条优美,采撷露水的动作也赏心悦目。薛景寒看着几如葱管的手指,便不由回想起夜里,苏戚的这双手是如何缠在自己身上,情动时划下深深红痕。不能再想。他将苏戚搂进怀里,用手掌捂热裸露的白足。“早上的时候还有些冷,这般乱跑,仔细着了凉。”
苏戚性子散漫,平时在家懒得束发,乌亮青丝随意拢在肩后,一根绦带系住完事。春夏暖和时节,绢袜也不穿,就趿拉着木屐到处晃。好看是好看,丞相不愿让外人瞧见。以前在落清园,不清楚苏戚男女,由着她和那些个什么苏九十三打架玩闹,后来想想简直不像话。把断荆和杀戈借给苏戚练武,才稍微放心些。这俩人有分寸,不该看的不看,不该碰的也绝对不碰。因为是他的人,对苏戚而言算客人,每次见面好歹还能迫使她整理下衣冠。薛景寒当然考虑过,给苏戚配几个身手好的婢女,可惜手中暂且无人可用。要家世清白、武艺高强且循规蹈矩忠心不二,这种女子太难找。而且苏戚也不喜欢被人环绕陪侍。想到这里,他开口问道:“戚戚,需要再给家里添置些婢女么?我独处惯了,倒不觉家宅冷清。落清园热闹得很,如今你住进来,只带了两个贴身使唤的,恐怕多有不便。”
薛宅内的仆役大多静悄悄的,做事不敢喧哗,生怕打搅到丞相。端茶送饭这等寻常露面的活计,通常由杀戈来做,方便且放心。苏戚带过来两个婢女,红萼与月霜。前者性子妥帖仔细,后者……她随便看脸挑的。雪晴没来,这孩子年纪也大了,总不好围着她打转,便在前几天交给苏九学记账去了。孩子挺不高兴。武侠梦破碎,跟随的少爷突然变成了小姐,深感人间不值得,抹着眼泪跟苏九走了。不过昨天偷偷跑回来,托红萼送了个平安符,据说是专门去寺庙里求来的。当下苏戚笑了笑,边逗小猫边回答:“不必再费心。我哪需要许多人伺候,有手有脚的。”
她双脚搭在薛景寒膝上,享受着来自于丞相的暖心按摩,调侃道:“有薛相为我穿衣脱履,随侍左右,夫复何求?”
薛景寒挑眉:“戚戚,你再说说,谁是夫?”
苏戚抿着嘴笑。薛景寒不依不饶:“该叫我什么?”
“阿暖。”
“昨夜你不是这么叫的。”
苏戚佯装认真地回忆片刻,含笑道:“我叫了许多称呼,不知你要哪个。薛相,大人,先生……你尤其喜欢我喊先生来着。”
薛景寒:“……”他轻咳一声,耳根与眼尾都泛起了淡淡的红。苏戚不再逗他,附耳过去呵气:“夫君。”
怦怦怦,心跳失序。明明尚未食饭,薛景寒唇齿间满是甜蜜花香。苏戚一手贴在他心口,继续拖长了调子唤道:“夫君……”“夫君你这里跳得好快。莫非病了么?”
“……”“来,让我瞧瞧。”
“……苏戚。”
话音略有警告,但很快化作无可奈何的轻叹。断荆本来就要走到水榭,听见声音,僵着脸转身撤退。半路遇上杀戈,笑脸迎人的家伙随口问他:“见到大人了么?不是说丞相府有事禀告?”
“不是要紧事。”
断荆扫过杀戈手里端着的羹汤小菜,幽幽道:“有情饮水饱,你这饭不送也罢。”
杀戈歪了歪脑袋,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特别开心地感慨:“孩子长大了,终于懂得识人眼色了,不容易。”
气得断荆扭头就走。这地方没法呆了!新婚的薛景寒暂且将政事搁置下来,一心一意陪着苏戚。他们去了落霞庄,也逛了莫余卿在城东赠给苏戚的小园子。薛景寒手把手的教苏戚如何酿酒,将珍贵的藏本摊开来,挑拣有趣的逸闻与名家真迹,给苏戚讲解。丞相前半生无心风月,婚后也不习惯玩什么花头。大多数时间里正经得很,可惜苏戚忍不住撩闲,既爱看他清冷自持,又非要把他弄得混乱动情,好似玷污禁欲的仙人。薛景寒不是仙人,是表里不一的偏执狂。往往苏戚闹过了头,反倒被他欺负得悔不当初。可怜断荆囿于身份,不能离这两人太远,短短数日被塞无数狗粮,只觉人生无望,四大皆空。苏戚本来挺期待莫余卿赠送的园子,去了以后,稍微有些失望。里头景致美是美,可她不太热衷这些啊。说好的惊喜呢?面对她的疑问,薛景寒淡淡道:“哦,陛下准备了十几个美貌的男乐师,为你我献艺。料想你不喜丝竹之乐,我便把他们遣散了。”
苏戚:“……你做得对。”
虽然她的确想见识乐师的美貌。薛景寒又道:“这园子的确费了心思,初看不觉奇妙,其实大有乾坤。花台水榭,假山藤墙……”他指点了几个地方,要笑不笑地说,“处处景致半遮半掩,进退方便,实乃偷情私会最佳场合。”
苏戚捂脸。“戚戚,我们不该浪费陛下的心意。”
薛景寒称呼陛下时,声音带着丝丝凉气,“既然来了,便纵情享受这万般美景,如何?”
于是苏戚和薛景寒白天赏景,夜里赏景,把每一处适合偷情的地点试了个遍。等莫余卿再见到进宫的苏戚,不由啧啧称叹:“成亲的小娘子就是不一样,比以前娇艳许多。可见再美的花也需日夜浇灌……”苏戚生怕她再吐露什么虎狼之词,调戏自己事小,得罪薛相事大,咳嗽着打断她:“陛下召臣前来,可有要事吩咐?”
莫余卿卷起案上竹简。其间写有密密麻麻的姓氏,苏戚眼快,捕捉到几个萧字打头的人名。“如今官制变革,增设女学,女子亦可通过选试入朝为官。你原本是沈舒阳钦点的殿前侍郎,虽然不合规矩,继续当着也行。”
莫余卿从案头抽出一卷丝帛,摊开来给苏戚看,“如果想换个官儿做做,从这里面挑。太学暂时不能去了,你在女学官舍挂个名,走选试的路子,朕就能名正言顺赐官。”
苏戚垂目浏览丝帛上的墨字。莫余卿和薛景寒的确在做实事,各处机要官署都允许女子进入,而非表面功夫,只拿医官和文书之类的职务敷衍世人。她留意了几个感兴趣的官职,笑道:“陛下,臣可以随便挑么?”
莫余卿非常痛快:“喜欢哪个就告诉朕,三公九卿之外都可定夺。”
简直明目张胆走后门。苏戚弯着唇角:“陛下待臣太好,实在无以为报。”
莫余卿闻言抬起头来,示意苏戚上前,端详片刻,惋惜地摸摸她脸:“十郎啊,如果你当初答应朕的提亲,朕能待你更好。”
苏戚哭笑不得。什么提亲,也就是在明澜小筑的花墙下开玩笑,莫余卿念了句嫁给我。如今当了皇帝,私下里还是这么不正经。她推说需要思量一番,退出临华殿。出宫之后,策马行过长街,晒着太阳整理思绪。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叫卖吆喝不绝于耳,端是一派市井平和景象。莫余卿为何对她这么好?苏戚想不明白。以前沈舒阳把苏宏州当宠臣,是因为太仆忠厚勤恳,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天资不算出众,性子又老实,不与他人结党,让敏感且多疑的沈舒阳很满意。但即便如此,该犯浑还是犯浑,差点儿把太仆的爱子拉上龙床。现在的莫余卿,缘何亲近她,纵容她,丝毫不摆天家威严呢?苏戚见过莫余卿和众臣议政的姿态,也知晓她在宣德殿甚有天威,否则女子当政,如何镇得住满朝文武。可在苏戚面前,莫余卿总是随意且亲热的。因为是挚友?不,她们称不上挚友。苏戚愿将莫余卿当作友人,但远不及推心置腹的地步。她们之间的来往,算起来并不多。太学初见,上林苑结缘,再就是莫余卿主动拖着她逛京城。莫余卿撞破了她的性别,而她偷听到皇后与丰南王的私通情事。交换了秘密,所以变得亲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