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乡村凌晨,烟雾缭绕。这里尚未通车,亦未通电。村民的作息,保持着千年来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们的休息在于井边扎堆洗衣服。男人们的休息,便是掷老九(掷骰子,明明最多六个点,当地人却喜欢叫它掷老九)。马斌强躺在床上,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气管里咕噜咕噜的大喘气。昏暗的油灯下,所有人面色凝重。村长在一旁唯一的高脚椅子上坐着。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像村口的老松树皮。他的眉头拧成一股绳,用烟杆子敲了敲床沿,突然站起身,说:“准备后事吧。”
话音刚落,马斌强的呼哧声也戛然而止,脑袋歪到了一边。“这个挨千刀的,终于死了,哈哈哈……”女人尖锐的嗓门突兀地响起,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老婆子把这女人往外拽,那女人也不挣扎,带着就往外走了。年长的,留下了几个。趁着身体还软着,赶紧擦身换衣。马眉如蹲在院子一角,惴惴不安。她过完年就八岁了,知道家里要有大变了,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她的弟弟马锦如今不到三岁,迷糊懵懂,蹲在她的旁边,上眼皮和下眼皮正在打架。那个又哭又笑的女人是他们的母亲苏丹娜。马斌强是他们父亲的族兄。他们的父亲叫马斌荣,死了有三年了。死的时候,马锦如还在苏丹娜的肚子里,才几个月大。夜,如墨一样浓得散不开的夜,漫长而死寂。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一群乌鸦,齐刷刷停在院子里的老柿子树上,“哇哇哇哇”怪叫起来。好心的三婶子拿了根竹竿,想把乌鸦赶走。村长一把抓住竹竿,面色凝重,说:“祖辈们来接人呢……”他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就二愣子那样的,哪里请得来这么多神灵……”他就着微弱的屋内透出的煤油灯光,环视了下院子,看见院子里蹲着的两个小屁孩。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想让这两个孩子回屋睡觉去——在一旁呆愣愣站着的苏丹娜突然发力,一头撞向那柿子树。用的力很大,脖子都被撞歪了。就这么身子一软,倒在了三婶子的面前。“啊——”三婶子本来在抬头看树上的乌鸦,就想着这事真邪乎;突然受到惊吓,尖叫起来。老村长眼眶里弥漫上了泪雾。“造孽啊……”他在心里唉叹。他顾不上那两个孩子,快步过去,安排人做事。横死的人不得进屋。苏丹娜即使是死在家门口,也不得进屋。院子里用粗布搭起了帐篷,两条长凳子,一块门板子。苏丹娜双目紧闭,安安静静躺在门板上。马眉如像机器人一样站了起来,跟着大人们来回走动。马锦如紧紧拽着马眉如的衣角,亦步亦趋。人声沸腾之后,又慢慢散去。夜更深了。马眉如和马锦如,都被人戴上了白布做的帽子。马眉如的白帽子是尖顶的,尖顶上缝了一小块鲜红的小红布。马锦如的白帽子就是普通的四方帽子,帽子上面压了一个用稻草编成的草圈。他们两个人被人领着,半跪在苏丹娜的“床”前。苏丹娜的脚边,点上了一盏煤油灯。马眉如一直盯着那煤油灯的灯芯看,一直看一直看。突然,她尖声哭喊了起来:“妈——妈——你走了,我和弟弟咋办?你走了,我和弟弟咋办呐,妈?”
凄惨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让心肠最硬的汉子,也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谁也没有注意,苏丹娜的眼角,也渗出了一丝眼泪。马眉如突然起身,大力去推苏丹娜,似乎想把苏丹娜推醒。苏丹娜的身子被推得差点从床板上掉下来。有老婆子在旁边守着,赶紧把马眉如拉开。她紧紧抱着马眉如,泪流不止,喃喃道:“傻孩子,苦命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马锦如被他姐姐这么一带动,也吓得哇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