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着碗里的马板肠，胡新泉一股馋水就从肚腹往上蔓延，冲过喉咙，汇聚到嘴巴，他举起筷子，想在碗里搅拌几下，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嘴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凑到碗边，感到自己简直中邪一般，手里的筷子似乎只是迅速地动了一下，但嘴里已经满是滚烫的牛肠羊肚。被那种灼烫弄得不住吸溜凉气，再看对面的陈苍建情况也和他一般无二。外面响起一阵拖动椅子的呼啦声，显然是那些工人都找到位置坐下了。在这里吃马板肠，还会有一碗掺了玉米糁的米饭，一碟子粗盐、辣椒面和葱花拌的蘸料。等米饭和蘸料端上来的时候，胡新泉和陈苍建已经吸溜呼噜地吃下去小半碗。外面的工人们坐下后，又开始聊起来。“你说这赵书记，在上面待得好好的，为什么又回来？”

“为什么，还不就是做做样子！”

“怎么说？”

“你们想想看，这么大一个厂，说没了就没了，让下面的人怎么看，对上面的人怎么交代？依我看，甭管什么租赁承包，也就是糊弄工人的眼睛，给死人做人工呼吸，装样子抢救一下。”

“这可有点败德行，赵书记怎么能干？”

“赵书记不干，谁干？你掰着指头看看，还有谁合适，谁能让那些老工人相信，也就只有赵书记了。这种时候，败点德行，攒下来的可是功劳，我看赵书记要是能处理好这件事，后面肯定有咱们看不到的好处。”

“什么好处？赵书记在这个时候到厂里来，可是降级。”

“依我看呐，这降也是有门道的，肯定是有好处的降，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但你看技术员胡新泉，听说放着好好的西京化肥厂都不去了。还有那个陈苍建，现在也是一门心思地跟着赵书记，胡新泉是什么人，不好说，陈苍建，你们应该都知道的，他心思可活泛着，那样机灵的人都跟着赵书记弄，里面要是没好处，怎么可能。”

胡新泉听得耳朵扎疼，原来不仅仅是陈苍建这么想，知道情况的工人也是这么想。“不过我看这好处也不是好得的，现在刚回来，办公室门锁就被塞上了。”

“人要脸，树要皮，你说这赵书记也是，常听我们家老爷子说他的光荣事迹，怎么老了老了，竟然还回厂里丢脸一回。”

“你们倒猜猜看，赵书记办公室门锁会是什么人塞上的？”

“这还用猜，我看就是王世才那帮家伙塞的……”“你这脑子也是不好使的，要真是王世才他们塞的，赵明诚当时肯定一脚就踢门进去了。再说，现在依我看，他们都是在做戏给咱们这些工人看，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那个门肯定是看穿他们把戏的人塞的，所以赵明诚才没有当场处理。”

“做戏给我们看，糊弄我们，哎，多好的一个厂啊，怎么就变成这些人表演的戏台子了，就没人真的想好好弄这个厂吗？”

“哈哈，有啊，怎么没有，那个王世才刚来厂里的时候，那个技术员胡新泉，还有陈苍建，跟着赵书记能分到好处的，不都口口声声说要弄好这个厂吗？”

“啪！”

胡新泉实在听不下去，他把碗一放，伸手抹一把嘴，走出去。陈苍建也赶紧放下碗，紧跟在胡新泉身后。外面工人们围坐一桌，好些听了这话都在叹气，其中一个身材干瘦的工人，一手提着醋瓶子，一手握着筷子，还笑话般地重复着：“要弄好这个厂……”“对，这是多好的一个厂啊，一定要弄好。”

胡新泉拨动了一下那个工人手里的筷子。本来还欢声笑语的工人们，都安静下来。胡新泉积压着很多话在胸口，他想告诉这些工人，他留下来，真的没有想过图什么好处，他也相信赵明诚愿意到厂里来，更加没有什么好处。他还想告诉这些工人，他一定会尽他个人所能，把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弄好，这是实实在在的想法和接下来要做的事。但话到嘴边，胡新泉却说不出来。胡新泉和那个工人对视着，嘴唇颤动着，陈苍建以为他要做什么过激的事，赶紧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这个厂会好起来的，”最终，胡新泉坚定地说，“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会好起来的，我胡新泉说的。”

工人们中，有几个是认识陈苍建的，也大致猜出胡新泉的身份，怔怔地听胡新泉说出这句话。一个工人正夹起一块肺片，上面的汁水滴落到桌上；一个刚喝下一口热汤，含在嘴里，喉结就滑动一半，没有吞咽……胡新泉出现得很突然，说的话也突然，这些工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离开卖马板肠的铺子后，胡新泉快步往前走，陈苍建紧跟着。两人大步流星地走到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门口。“新泉，你不用把那些家伙说的话放在心上，”陈苍建劝慰胡新泉，“那些家伙是什么货色，我很清楚，他们对于厂子目前的情况，没什么认识，甚至对于工人这个身份的认同感，也没有太强。他们不明白，我可是知道的，哪有什么红脸白脸，现在我们和赵书记是上了一条船，跟王世才那些人是截然不同的。这哪里是什么登台唱戏，这是咱们锣对面鼓地干啊，要么王世才他们的破产清算执行，厂子就此不存；要么咱们的租赁承包施行，厂子再红火起来。”

胡新泉猛一回头，看向陈苍建：“苍建，你真这样想？”

“肯定啊，”陈苍建拍拍胡新泉的肩膀，“我现在是赵书记写到租赁方案里的租赁承包人，我知道该怎么做，往后哪怕是让我把这条命豁出去，只要能弄好厂子，我也愿意。”

“好。”

听了陈苍建的话，胡新泉心里却并没有一块大石落地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陈苍建的坚毅神情，他并不觉得踏实。“嘎吱！”

一辆轿车停在厂门口，车门咣当一声打开，赵明诚面色铁青地从车上走下来。“赵书记，赵书记！”

王世才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