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渊海阁。平日里人迹罕至的渊海阁,在今日到了夜里,都还有两盏浣纱灯亮着。浣纱灯的灯芯是东海之中千年蚌精呕心沥血孕育而出的幻明珠,注入法力唤醒可长明不灭。据说若是注视得久了,则会因其强烈的光芒而伤及双眼,或是产生幻觉永困其中。外罩的是留光鲛纱,由东海某种特殊鲛人的尾鳍制成。且不说这种鲛人生性残暴、法力高强,取得尾鳍之难,光是从尾鳍到制成留光鲛纱所需的抛光、柔化等道道工序,都非得炼器大师不能完成。二者皆是千金难得的宝物,却被物华宗拿来制成仅供照明的浣纱灯。何似盯着发出柔和光线的浣纱灯,心道:这物华宗还真是家大业大,尽管近些年没什么人才出现、地位降低,但所有的物事和资源却不是其他修仙门派轻易能比的。正出着神,却被奋笔疾书中抽空抬头一瞥的王醴风冷声打断。“还不快抄!一直看着灯,也不怕闪瞎你的眼!”
何似回神,自两人同入春叶堂便一直互相较劲,互看不顺眼,说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也不为过,因此也明白此刻王醴风别扭的关心。正欲回呛两句,但眼睛一扫身边还等着抄的书简,只得颓然咽下到嘴边的话语,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今日他俩因为斗法,失手烧了正值年末检修而关闭了防护阵的渊海阁及周边一些灵树灵植。所幸灭火及时,渊海阁损毁不是很严重,但里面的一些书册竹简多少还是难逃一劫。奉经长老一向嗜书如命,待渊海阁如亲子,就连平日渊海阁的洒扫都是由他带领着几个固定的弟子亲自上任。包括今日防护阵的维护,也是由他亲自跟几位长老共同执行。因此,前来找他禀明情况的弟子迟迟找不见他,找到之后他也无法立即抽身,这才来不及阻拦何似、王醴风二人的最后一击。眼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人纵火欺负,奉经长老一怒之下罚两人在渊海阁修补所有破损的经书典籍,以及补种周边所有被他俩损毁的灵树灵植,直到修补完成前,二人都不允许下山。尽管启动防护阵后的渊海阁内,除特殊身份的人外都不能使用法力,但为了防止二人使用法术偷工减料,奉经长老甚至还封了两人周身灵脉,别说用法术了,就连使扫帚,不,使剑都比之前少了几分力道。这才有了二人灯下苦战、奋笔疾书的一幕。但是没了法力,又如何才能唤醒浣纱灯呢?为此,奉经长老为二人各备了一片玉叶,每片玉叶皆注入了开关一次浣纱灯的少量法力,且每日都需由他重新注入。如此,既能保证两人可以挑灯夜战,也方便奉经长老督促二人完成进度。王醴风一开始还是规规矩矩地抄写,字迹工整。然后担心自己还来不来得及赶上回家过年,手下越来越暴躁,到最后简直是鸿乙满纸。何似倒不同王醴风一样在乎能不能及时下山与亲人团聚,他在乎的是法力什么时候能被解封、还来不来得及参加明年春天的鉴玉会。若是一切顺利,在鉴玉会夺得魁首,成为内门弟子,那么他就可以自由下山,然后……“啪——”,突然一声声响,惊醒了再一次走神的何似和提笔专注的王醴风。抬头一看,却是过于投入的王醴风在抄写时不留神撞倒了手边的书本。王醴风一边俯身去捡,一边嘀咕:“一个修仙门派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书册啊,不都应该全是些玉简灵石吗?”
何似瞥了一眼兀自碎碎念的王醴风,然后将目光投向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是浣纱灯没照亮的地方。方才书掉下的时候,他明明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何似怀疑是自己听错,犹豫再三,还是起身,带着浣纱灯朝那个方向走去。王醴风还在抱怨,见何似突然动作,诧异道:“你做什么去?”
何似头也没回,只淡淡回道:“没什么,只是去看看。”
王醴风直觉不对劲,也带着身前的浣纱灯,跟随何似而去。灯光靠近,一点一点照亮前方。二人穿过一长列放满各种法术教学、见闻心得的书架,来到阁中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四周被书架包围。在浣纱灯的照明下,二人看见他们前方的书架边的地上躺着本什么东西。上前拾起,粗略一翻,里面的字迹娟秀清新,应当是一个女子所撰写,内容却是记录着有关炼器的一些笔记。二人对视一眼,何似微微皱眉:好端端的怎么会有本笔记躺地上,难道刚才的声音就是它掉下来所致?何似将笔记放回书架上的一个空隙之处,二人默契地举着灯又在四周探查了一圈,并无什么异样。只得作罢,返回原处后,王醴风并未坐下继续抄书,反而站在座位旁整理着今日的成果。“别疑神疑鬼的了,书没抄多少,尽想着有的没的。走了,回去睡觉。”
说着还打了个哈欠,似是真的累得困了。何似虽然还是有些在意,但看着天色已晚,确实是该回去了。虽然修仙者为了保持身体的纯净以及争分夺秒的修炼,都会选择辟谷和不睡觉,但对于才入门修仙的半大孩子来说,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机能根本承受不住辟谷和不睡觉的消耗,因此像何似这样的外门弟子还是需要像凡人一样按时饮食、正常作息。二人举着灯渐渐远去,而在他们背后,刚刚被拾起放上书架的笔记上突有灵光闪烁,转瞬即逝。何似和王醴风被封了法力,只能步行回寝舍。而在他们回去前,寝舍内的人正因为难得的节日休息而聊得热火朝天。一人曲腿盘坐在床上,腿上盖着被褥,正连比带划、兴致勃勃地跟其他人讲述着今日的见闻。“今日你们不是跟我们一组的,没见着何似和王醴风斗法,那场面,啧啧,叫一个精彩啊。”
另一人俯卧在床上,双手交叉垫在下巴上,闻言颇给面子地捧场道:“什么什么?说来听听?”
还有一人正在床边收拾着明日带下山的行李,也跟着道:“早就听说了,今日下午就传开了。”
最初挑起话头的人不服,反驳道:“那这不还有人不知道嘛!是吧,小萝卜?”
被唤作小萝卜的人本名罗朴,似是俯卧得久了,手臂发麻,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才回道:“不哦,其实我也听说了,嘻嘻。”
“……”赵照顿感尴尬,还欲垂死挣扎,望向一个角落道:“那唐宋元呢?宋元知道吗?”
其余两人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第四个人,纷纷望去,而角落里正映着浣纱灯看书的唐宋元听到有人叫他,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
赵照终于抓到展示自己的机会,得意地对着另外两人抬头示意,声音略略提高:“你们看,还是有人不知道的嘛。”
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准备走过去离唐宋元近点,“来来来,宋元,我来跟你好好说说。”
罗朴看着赵照这一连串的动作,再看看角落里自始至终没有抬过头的唐宋元,转头对吴咏小声嘀咕:“宋元压根就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吧?”
吴咏眼睛还看着赵照和唐宋元那边,头却稍稍侧偏点了点:“我看是。”
那边赵照绘声绘色地对唐宋元讲起了今日何似与王醴风的事迹:“今日,醴风带着我们去寻何似,一见面,嗬,醴风直接一扫帚掷了过去……”他沉浸在自己的演讲当中,完全不顾唐宋元到底有没有听。而唐宋元原本是两耳不闻罗朴声,一心只读圣贤书,自成一个世界。但当赵照讲到何似和王醴风在树下斗法时,唐宋元却渐渐走了神。这边终于收拾完包裹的吴咏起身望了望窗外,转身对着赵照问道:“奉经长老罚他们两个干什么了,怎么这么晚都还没回来?”
赵照意犹未尽地中断了对唐宋元耳朵的荼毒,侧身望了望窗外,道:“奉经长老让他俩去抄渊海阁里损坏的经书了,而且必须是手抄,连他俩的法力都给封了。这回来估计还得一会儿吧。”
转头回来却突然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们听说过有关渊海阁的事吗?”
这下,其余三人倒是真的不知道了,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罗朴。三人的反应明显取悦了赵照,他插着腰、微微昂首:“嘿嘿!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们知道渊海阁除了奉经长老和几个专司洒扫的弟子,很少有人去吧?”
三人点头,尤其是罗朴和吴咏想了想自己去渊海阁的次数,简直是屈指可数。赵照接着道:“据说就是一个专司洒扫的师兄,前段时日去渊海阁某一层洒扫的时候,明明前脚打扫得干干净净,书也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结果有事下楼了一趟,没多久回来时就发现才整理好的书架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也掉了一地的玉石书简。”
“那师兄生气到底是谁恶作剧,把那一层翻了个底朝天,还到相邻楼层问有没有人上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罗朴回道:“没找到人?”
赵照一拍手,继续道:“岂止是没找到人?楼上楼下的人都说除了他就没见过其他人。那师兄不信邪,回到原来的地方施了个法术想要严查一下是否有人来过的踪迹,结果什么都没找到!”
罗朴缓缓举手:“所以是……闹鬼了?”
不知何时,原本还在另一边的罗朴和吴咏挪到了这边,在角落里同唐宋元一起围绕着赵照。吴咏一把拍下罗朴的手,道:“什么闹鬼?这里是物华宗!再怎么说也是个修仙门派好嘛。”
罗朴委屈地看着吴咏,摸了摸被拍的手背,小声地辩解道:“我也就那么一说嘛。”
转头催促赵照接着讲:“然后呢?”
赵照摊开双手耸肩道:“没然后了啊,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估摸着,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今年修护渊海阁的防护阵才来了这么多位长老,往年最多不都是只有奉经长老和另一位长老嘛。”
吴咏点点头,表示认可:“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渊海阁平日里也没多少人去,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正当三人都在对渊海阁进行各种猜测时,一直沉默不语地唐宋元却抬起了头望向门口。不多时,何似和王醴风二人便跨进了门槛。看见偌大一个房间,四人却都围着挤坐在一个角落里,王醴风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们都在干什么呢?”
陷入思考的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吓了一跳。尤其是赵照,拍着胸口对着王醴风抱怨道:“你们怎么回来都没声的?吓死我了。”
“?”
王醴风表示不服,“怎么就没声了,唐宋元就听到了啊。”
赵照将视线投向唐宋元,以眼光询问。“……”其实他也没听到,但他不敢说。事实上,他是根据房间外布置的阵法感应到有人靠近的,这个阵法还是最近他在书上看到的,便顺手在寝舍外试了试,看来真的有用。见唐宋元保持沉默,赵照也不指望他能回答他些什么了。便换了个话题,问王醴风:“你们在渊海阁抄得怎么样了?”
罗朴点点头,表示同样好奇。王醴风一边左手捏右手肩膀,一边没好气地道:“还能怎么样,那么多书,明天还得接着抄呗。欸,吴咏,你快帮我捏捏,我手都酸死了。”
吴咏娴熟地帮王醴风捏起了肩,甚至还体贴地问了何似需不需要按按。但何似婉言拒绝了他,吴咏也便不再多说。王醴风看着何似若有所思的假正经样,轻轻“啧”了一声。一边享受着吴咏的“伺候”,一边转头问他们道:“还没说你们在干什么呢,怎么都围在这个角落里。”
罗朴靠在赵照身上,自何似和王醴风回来后便一直注意着两人的小动作,自然也听到了王醴风刚刚的“啧”声,回道:“哦,我们在说渊海阁闹鬼的事呢。”
“噗咳咳咳……”王醴风另一只空闲的手刚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喝着,突然听到罗朴这样一个回答,呛得咳了起来。捏肩的吴咏顺势给王醴风拍背顺气。好不容易等气缓了过来,王醴风直接突脸到罗朴面前:“你刚才说什么?”
罗朴和吴咏都被王醴风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罗朴看见眼前的王醴风眉头微皱,活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炸了毛一样,莫名其妙地重复一遍:“就,赵照刚才跟我们说渊海阁一些奇怪的事。”
王醴风瞬间将头转向罗朴背后的赵照,罗朴甚至觉得在这一动作间有一阵微风拂过面庞。注意力突然转移到赵照身上,他也有些猝不及防,只好再跟王醴风复述了一遍之前的事。就连一边自回来就在独自洗漱,除回答吴咏外没说过一句话的何似,也凝神听着赵照的话。待到赵照讲完,王醴风一脸复杂地直起身,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便与何似的眼睛对上。难道……他们今晚最后遇到的事,的确也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