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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吹过,空中落下大片大片的枯叶,司炎到底还是说了话:
“……你不能一直待在这儿,那些刺客虽然是冲着孤来的,却不会就因此放过你。他们已经到了附近的村镇,算算时间,这两天一定是已经去过凤阳村了。走吧,继续走。”桑桑突然抬眼问道:“凤阳村里的人会怎么样,那些刺客会不会把他们都杀了?”
司炎的沉默代表了回答。 少女眼眸微动,半晌后风中传来她轻缓的声音: “如果我能到你说的那个木榆岭,那我可不可以不去妙峰庵?”
“如果我去那里,一样会死的!”
“我也不想死啊……” 她的眼睛像坠落的星星,发着光,却又能让人轻易地捕捉到比之从前的黯淡。 司炎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
于是星星再次重回九天,重新亮起。 有了王君的承诺,桑桑仿佛一下子就拥有了使不完的劲儿。她一边拄着树枝往前走,一边美滋滋地想:等她回家以后一定要先泡个药浴,然后换上干净的新衣,让桑程给她煮茶、剥瓜子,让秦蓁给她做京城没有的那种杏子糕…… 靠着这样的想头,桑桑又勉强跟在司炎身后走了一天一夜,然而木榆岭还没到,她就犯了心疾。 包里的药材零零碎碎的,除了半根山参顶些用,剩下的药材无论如何也拼不成一副,便是有锅有灶可以现熬,这些也是不顶用的。司炎握着她细弱的手腕焦急道:“之前我给你抓的药呢,怎么只剩这些了?”
桑桑的视线都是模糊的,半晌才从牙关里挤出两个细碎的字来: “熬了。”
“怎么会熬了呢,明明……”司炎忽的想起自己发热时喝的那副汤药。 他以为她不懂药理,那日给他喝的不过是那些药的其中一副,如今挑挑拣拣才发现她把其中解毒祛热的材料大部分都用了,剩的这些零碎全熬了也治不了她的任何病症。 “……内……关和……神、门……”桑桑急促地喘息着,脆弱的脖颈仿佛一掰即断。 这是谢郎中跟她说的缓解方式,万不得已之时可以勉强一用。 疼痛和窒息让桑桑的神志一度陷入混沌,生理性的泪水随着剧烈的喘息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睑。 她真的很想家,很想爹娘,想哥哥嫂子,想她的院子。 如果可以有来生,她依然愿意投生在桑家,做爹娘的孩子,做哥哥们的妹妹。 和他们围炉絮话、树下喝茶,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现下的烦恼、未来的期冀,无忧无惧、无病无灾。 寂寞沙洲冷,寒枝晚来鸥,思绪在痛苦里沉浮,一颗心挣扎着不让自己就此沉沦。 一番折腾,两个人皆汗湿重衣,头脑恢复了些许清明的桑桑定定地看了发梢额角都带着汗珠的男子许久,然后无意识地露出了一丝虚弱的笑,“快到木榆岭了是不是?”
她没死,这就说明她还有机会见到家人。 这一次,她还是赢家。 “你……”司炎忽然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身体很热,甚至是发着烫的,桑桑任由他把自己拢入怀中,然后问道:“你……是不是又发热了?”
如果司炎也病了,那就糟了。 耳边传来男子失落的声音:“孤没有……你是、什么时候得的心悸之症?”
他这问话倒是让桑桑十分不解——事已至此,何必多问? 是以她稍微推了推司炎,待两人中间隔出一点距离后才淡淡道:“奴自幼身带弱症。”
“弱症成势,便为心疾。”
倘若不是他非要让自己成为萧郡王妾室,何至于此? 思及此,桑桑神色转冷,低头不语。 司炎却顺势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桑桑只觉得可笑:自己都快死了,这人是在做什么? 于是她冷淡道:“奴无事了,咱们快走吧。”
说着就要站起来。
然而司炎却紧紧地禁锢住她的上身道:“你这是在怪孤?”桑桑神色更冷,倔强地看着他半晌,道:“王君想听奴说什么呢?听奴说‘不怪您’吗?”
见司炎没有立刻回答,她忽然就有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于是她接着道:“进宫不是奴所愿,无意间走错不是奴所愿,当初悦神节不过是凑趣,奴又何时表露过愿意伺候郡王爷?可这所有不愿最后都成了错,连我想活着跟家人一处都做不到,那王君觉得我该怪谁呢?难道我就应该心甘情愿的承受么?”
这是司炎第一次听她说如此长的一段话,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真实想法,可他是宁国的国君,是不会错的人。 桑桑说这一番话原也是情之所至,非是要迫使对方承认,见司炎没有言语,轻拂开他禁锢自己的双手道:“王君,快到木榆岭了,走吧。”
司炎做一国之君这些年没有哪刻如此刻一般,一句“王君”竟让他感到如此刺耳,他使劲儿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子道:“你不是说只愿侍奉孤吗?所以你不用侍奉萧翼,侍奉孤就可以了。忘了吗?你是桑才人!”
桑桑扭头,一向恬淡的脸上此时却挂着张牙舞爪的难堪,可最终她也只是用一种深切的眼神看了司炎两眼,然后拿起包袱往前走去。 她才刚从病痛中缓过来,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看得让人心惊。 司炎叹口气,大步朝她走去,随后在她面前蹲下了身。 “上来!”
他如此命令道。 桑桑的睫羽开合两次,最终被司炎拉到了背上。 暗营的人找到司炎和桑桑时正是黎明,“哔哔剥剥”的篝火燃了一晚才引起了暗卫们的注意。 不过对于暗卫们来说,王君的体态是那样的的熟稔,只消一眼就能让人完全认出。 小分队的头领一看到这个身影就要上前跪拜认错,不料王君却抬起胳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暗卫们耳力目力都极好,不过这么定睛一看,才发现王君膝头还靠着个小姑娘。 黎明时分,山里露重风冷,司炎发梢似乎都结着霜,暗卫健壮立刻扯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献给王君。司炎一手接过,然后在暗卫们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少女肩头。 暗卫们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待天光大亮,一干人终于看到了少女的正脸。 苍白、瘦削、眼窝略微凹陷,虽然还能看出原本的美人胚子,可先下的模样实在是难以恭维。 暗卫们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每个人心里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猜测——这是谁? 跋涉了几天,司炎其实也到了极限,故而桑桑一醒,他立刻吩咐暗卫拿食水过来。 桑桑睁开眼就见周围单膝跪了两排人,不由一愣怔,不过马上就意识到这是找他们的人来了。 她定睛望这些人里一瞧,没有萧郡王,反而还有了几分失落: 她没多少时间了,最恨的当属萧郡王,倘若能让对方看到她在王君怀中,倒是也算报了一半的仇。 可惜可惜…… 暗卫们来的匆忙,身上只有肉干,桑桑忍着腹痛勉强吃了一点儿,然后上了暗卫牵过来的马匹。 她之前跟容夫人学过骑术,上马后便想要自己策马,可司炎一个利落的翻身宣告了她这想法的破产。 桑桑虽然心里不愿,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到底是不敢给司炎脸色看,遂听之任之了。 因为之前的大雨,木榆岭附近的山川也变了走向,为了安全,暗卫营安排的营地也格外的远,司炎带着桑桑骑马连跑带颠也足走了三个时辰才到。 不过到了营地,一切也就好说了,孟从辉、郑卫尉等人俱都等在此处,见司炎驭马而来,齐齐迎上前去跪拜。 他们虽然都看到了桑桑,但积年的阅历却让他们视若无睹,只一心一意地向司炎这个王君“诉衷肠”。 郑卫尉涕泪横流道:“王君无碍,真乃万民之幸,若王君果然……臣必以死报之!”
卫国公孟从辉年纪更大些,不似郑卫尉夸张,只沉稳道:“多亏斩云统领心思敏锐,这才揪出了侍卫中的叛徒,尤其是鹰师。臣下是万万没料到,千挑万选,到底还是有所疏漏,臣该死!”
善总管要哭不哭道:“主子,您可算回来了,都是老奴的错,没有让钦天监好好看一看这天象……“ 司炎一一扶起几人道:“爱卿万不必如此,此次路遇走蛟皆为意外,只是可惜与我同去的侍卫,为了护我而殒命。斩云呢?怎么不见他人?”
善总管赶紧道:“斩统领带人去料理刺客了,想必明日就能到达此处。主子先在此歇息,御厨等人马已在路上了。”
司炎视线往后面跪着的一大片人里面扫了扫,问道:“彭太医人呢?可有同来?”
善总管忙又跪下道:“主子恕罪,彭太医前两天跟着我们把腿摔了,现在还在来的路上。”
司炎回身看了一眼马背上昏昏欲睡的桑桑,又问道:“那还有多久能到?”
“这……”善总管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最快也要明日。”
司炎眉心拧了一下:“先休息两个时辰。”
找到了自家王君,臣下们也算有了主心骨,一群人都想讨王君个示下,可还没等说话,就见王君回身去抱马背上的女人去了。 桑桑被司炎抱下马的时候神志还有些不清醒,她好像有很久没穿过这么厚实的衣服了,温暖中好像回到了母亲的臂弯,不过失重的感觉还是让她强撑起眼皮看了看周遭。 当善总管的笑面虎一般的老脸出现在视野中时,桑桑只觉得脑壳中有什么被扯了一下,然后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挣扎了一下想下去,可她力道太小、司炎力气又太大,只能任由对方抱着她进了帐篷。 营地里的帐篷十分舒适,地上铺着地毯,木板垫起的床榻上是厚厚的熊皮。 司炎把桑桑放在床榻上,轻声道:“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是先睡一会儿?”
桑桑既虚弱又疲惫,连唇色都是苍白的,但神情却是倔强的。她只道:“让人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回家?”
司炎皱眉,“你只能和孤一起回宫。”
桑桑却道:“可你答应过让我回家的。”
司炎则道:“孤只答应过你不必去妙峰庵,什么时候答应过让你回家?”
“……我不要回宫,我要回家。”
桑桑眼眶红红的,委屈的想哭。
她预感到自己没时间了,而这是自己唯一的愿望。 司炎语气冷漠:“你是才人,是孤的人,便是回也只能是回宫。”“我……” 桑桑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就是我,是父母的女儿,是哥哥姐姐的妹妹,可从来不是你的人,即便你是王君。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道:“我不想做才人……” 桑桑一双眼睛紧紧地锁定在司炎的面部,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狼狈不堪,可也恰恰因为这样她也许才能换取他的怜惜。 然而司炎看着她,表情中不但没有怜惜,眉头还越皱越深,最终开口道:“凭你,又能做什么?”
一种酸涩的感觉从心底泛起,明知道他是误会了,但桑桑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失望,然后她下意识反问道:“难道王君让奴回宫只是为了让奴做个才人?”
闻言,司炎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冷道:“你倒是大胆,谁准你这么同孤说话的?”
少女脱口而出道:“……那就让我回家。”
“不可能!”
司炎冷哼一声,随之忽的站起。
心脏上像被人压了一块儿石头让人喘不过气来,桑桑攥着衣襟的指骨都捏的发白。 “难道王君就不怕因为我一人而让臣子生出二心?”她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营帐里码地整齐的炭火被男子一脚踹飞。 营帐外等着一群人听到声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有各自不同的盘算。 司炎自是暴怒,可扭头对上少女害怕却又倔强的神情,最终道:“你倒是高看自己,不过孤的臣子可不都是酒囊饭袋!”
说罢,他扔下桑桑,掀帘而去。 孟从辉和善总管在那日宫中悦神节亲眼目睹了桑桑是如何攀在王君身上,故而二人认得桑桑,如今听见帐内动静,有些意外,却又并不十分意外——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过如今看这情势,二人心内不由对桑桑起了好奇:王君这些年追求修身养心,已经许久未在女色上用心了,倒不知此女有何魔力。 自那日路遇“走蛟”已有半个多月,朝野内外的局势虽然还未到要乱的时候,但司炎也不打算再耽搁下去,遂吩咐人稍作休息后便起驾回宫。 卫国公与郑卫尉看司炎浑身上下似无大碍还以为是要接着秋——毕竟以前上战场要比这情势凶险的多,何况司炎向来讨厌因为一己之事而误了军国大事——所以安排的路程都是到猎场的,如今一听是要回宫,两个人又都忙碌了起来。 斩云带着一干暗营天字卫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一早与司炎所在的队伍会了面。 有了斩云的护卫,司炎也放心了许多,留他在此看着桑桑,自己则带着郑卫尉一行先一步离开了。 待人走后,善总管一个劲儿地跟队伍里的卫国公念叨:“……主子这还没养养呢,怎么这就走了?还就带那么几个人,诶呀,这可、老奴我怎么这么不放心呐!”
卫国公坐在马背上老神在在道:“咱们这现在是押着个‘宝贝’呢,只管‘宝贝’能不能完好送到宫里就是了,别的全听君上安排便是。”
“嗐哟,瞧您说这话,什么宝贝能如王君自己个儿重要啊,老奴是这些年没操练身手不济了,要不追也得追着君上一块儿去……” 善总管骑术其实还成,坐在马背上一会儿好几个动作也不怕摔下去。 卫国公听了也只是笑笑,没再多言。 善总管见孟从辉不回应他,又溜达到一边跟斩云唠叨了起来。 斩云话更少,而且他五官之中三官都是锐利那一挂,没有表情时人就显得愈发锐利,因此善总管平时在宫里也挺怕他。 不过这是在宫外,又没有王君统御,善总管就觉着自己有必要担好他总管的职责,跟斩云唠叨完全是名正言顺,说几句也不碍事。 他人上了岁数,唠叨起来也是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斩云牵着马绳听他念了半天,最后道:“鹰师就在后面,要不您写几句让王君回来?”
善总管都不知道他这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吭哧了两声,打马找别人去了。 队伍里面没女子,照顾桑桑只能是善总管亲力亲为。 他这厢想得是“此女好福气,竟能得我这个内宫总管来服侍,前途不可限量”,但桑桑却是“见外”的很,除了吃喝让他服侍,别的一干事物都不用他来做。 好在行了两天,他们终于接上了秋猎的大部队,宫女侍从一应俱全,连摔断了腿的彭太医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