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钱媒婆不仅四处宣扬七星斋斋主旺妻,还说尤其旺那死了丈夫的,所以镇上心思活络的寡妇都遣了自己的亲眷来这书斋里相看这秦悯真人。“嗨,”吴婆子一拍大腿,“这都什么事儿啊。”
吴老汉却想的开,反而安慰她道:“反正咱们斋主也不娶妻,她们这看也是白看,过上十天半个月的也就歇了这心了。”
“我哪儿是担心这个?我是气那钱媒婆污咱们斋主名声!”
吴婆子把葱扔到一边,气咻咻的往灶台边上一坐。“这哪儿算污人名声啊?”
吴老汉还是笑呵呵的,“旺妻不是好名么?”
“……”吴婆子更气了。林九踩着屋顶上的瓦片听着这一对老夫妻的唠叨,胡子翘一翘,觉得还挺有趣的。自从知道七星斋周围的一圈房舍也都被奉载玉买了下来,她就经常跑到房顶上玩耍,所以能知道不少镇上的事情。“晏晏。”
林九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往下一瞧,男子正站在屋檐底下,于是小狐狸跑到房顶边上冒出一只小脑袋来。待奉载玉举起一只手,它就往下蹭地一跳,男子稳稳接住,然后顺手就将毛团子揣在了怀里。他们这一扑一接已经配合过无数次了,吴家夫妇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现在已是见怪不怪,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林九能完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吴鱼并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出窈和林九这样的存在,虽然斋主并不在乎,但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同这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平凡普通,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七星斋中岁月静好,隔壁的孙家却是炸了锅。“那郭木匠家有什么不好?人家郭汉专门去镜城学的手艺,莫非还配不上你个丫头片子了?不就是大你六七岁么,正是能干的岁数,你去了就享福,你老娘我是怎么对不起你了?”
孙氏压着自己大嗓门,一指一下戳着孙琳的肩膀。“我不是嫌他家岁数大,我,我是还不想嫁人。”
孙琳努力辩白着。孙氏叉腰道:“你是我生的 ,我还能不知道你想什么?你要不是嫌那郭汉岁数大,还能是嫌什么?”
“反正我不是嫌他岁数大,“孙琳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岁数更大的我也能嫁,但我就是不喜欢那个郭汉。”
“娘,姐姐也不大,要不就算了吧。”
孙珏在旁边小大人一般帮腔。孙氏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女儿一番,忽然道:“阿琳,你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了?”
她这话一出口,两个小姑娘皆是一惊,孙琳随即马上道:“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
孙氏娘家是卖烧饼的,她自小就天天和人打交道,便是嫁到了孙家也没少了打点铺子,哪儿能看不出自家孩子那点小九九。于是她故作和蔼地拉着孙琳坐下来,摸着她的一头秀发道:“娘啊,就希望你嫁个好人家,你看这郭家,祖孙三代都是做木匠的,手上的本事都是镇上人人称赞的,攒些家财不成问题。而且娘都给你问好了,他家在乡下还有七亩地,家里日子也不愁过。”
见女儿还是闷着头不肯开口,她接着道:“这郭家跟咱家一样,一共就两个男孩,郭汉还是老大,以后家里的东西大头都是他的,你又担心什么呢?”
孙琳咬咬下唇,似是被母亲说动了些,孙氏一看有门,连忙趁热打铁:“你娘我可是这镇里镇外都翻过一遍才给你定的郭家,你自己说、咱们这前后三条街难道还有比郭家老大更合适的么?”
“要真有,娘这就给你相看去,咱模样也不差,街坊邻居的谁家配不得?”
哪想到她这话音一落,孙琳“唰”地抬起了头。孙氏这一看简直想打自己这张嘴,嗨,瞎说什么,一句话真还说出事儿了。不过她向来自诩有一手裱糊的本事,也真心想知道大女儿心里到底装了谁。若真是好的,把郭家这门找个八字理由拒了也就成了;若是那等成心勾搭自己女儿的,看她不泼他一大门的粪水! “你倒说说是哪家,若真是那么好,娘就亲自找媒人去。”
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女方家若是先找了媒人,那就是真心觉得这男方家好,是十足的诚意。一边编花绳的孙珏也聚精会神地仰着头,对姐姐的意中人有着十足的好奇。哪知孙琳听了这话头又垂了下去,她轻轻摇摇头道:“娘,没谁,我只是暂时不想嫁人,想多孝敬您和父亲几年罢了。”
孙氏看她这一副斗败了的公鸡的模样就来气,蔫不躇躇地净给她找事儿!她自觉也是个慈母,在一众求亲的人家里一一看过去,前前后后三个多月才选定这郭汉,到她这儿还嫌弃起来了,让她说她看对的是谁,却又不肯说,合着是给她出难题!“你不说那就郭家了!”
孙氏一副“拍板了”的态度。“娘!”
孙琳哀哀地叫了一声。孙氏看她这样也知道她心里想的那个没可能,索性也懒得再问,把门帘子一摔,径直去厨房做饭去了,只留孙琳在原地抹眼泪。“姐——”孙珏觉得她姐默默流眼泪的样子很可怜,等孙氏一走忙把怀里藏着的糖粒拿出来放在她手心里。她这样孙琳眼泪却流得更凶了,那是一种无望的无力感,是多少糖块也填补不了的空洞。她知道郭家不错,家有薄产,儿女俱全;知道那郭汉人高马大,虽然年纪轻轻一手老茧,可手艺也是真的好。她见过他给城中富户打的大立柜,油亮的木料打磨的毛刺都没一根,是真真的用了心。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那个玉立的身影就像在心里生了根——拿不出、抹不掉,只能用眼泪来回应这一切。孙珏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姐姐呢,却听她爹在前面铺子里中气十足地喊道:“珏儿,给爹拿个瓢来!”
孙珏连忙掏出手绢塞给姐姐,自己去院子里找瓢去了。上门来买水瓢的正是吴婆子,她在厨下做着饭,也不知道是最近天气干燥还是流年不利,舀水的时候就在铁锅上磕了那么一下,整个瓢就裂成了几瓣。想着用勺凑活凑活吧,没想到铁勺的木把儿也坏了。那木把儿能让自家老汉闲时做一个,可瓢却不能临时晾一个出来,幸亏旁边不远就是孙家的杂货铺子,吴婆子便临时上门来买瓢了。虽然大家平日里都在一条巷子里生活,但在吴家二老刻意的离群索居之下,街坊邻居并不同他们经常来往,孙兴来也是好久没见过这吴婆子上门买东西了,是以见着了还觉得挺稀奇的。至于自己妹子那事儿,他始终觉得是自家媳妇异想天开,成不成的压根就没往心里去。而吴婆子则是进了门才想起来“旺妻”这事儿跟孙家还脱不了干系,若是现在转身就走也太刻意了些,但脸还是不由自主地拉了下去。因为心气不顺,所以话也变得更短了,只说是要瓢,丝毫不和郭家这掌柜的寒暄。孙兴来本来就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见吴婆子也不跟他多说话,一时也是讪讪的,幸好孙珏两条小腿倒腾地飞快,拿着一大一小两只瓢风一样的奔进了铺子。“吴嫂子,您看看,这俩都不错,你要一起买了我给你便宜两个铜板。”
孙兴来虽然不擅长和女人说话,但并不妨碍他同人做生意。 “这上面可有个疤。”
吴婆子一点不给他面子,指着大的那个侧面道。“哎呦,你看看这么厚的瓢,有疤不影响的。”
吴婆子把那瓢伸到他面前不停道:“换一个,换一个。”
孙兴来只好让小女儿再去拿两个来,还嘱咐道:“给你吴婶拿两个光光净净的。”
于是孙珏又倒腾着两条腿跑回去了。虽然吴婆子对这孙家掌柜没什么好说的,但孙兴来趁着这当口仍不忘推销自家的东西,他道:“嫂子家还缺什么,一并买回去呗,若是有什么大件的,正好今日孙晋回来,让他给您搬到家里去。”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吴婆子原本是个不喜与人计较的富家太太,这会脸色也松泛些了,便应付他道:“怪不得你家生意好,一家子的机灵人。”
这话中之意颇有些阴阳怪气,但她表情平和,语气诚恳,听了倒也让人生不起气来。而且孙兴来也会说话,道:“都是孩儿她娘教得好。”
吴婆子瞥他一眼,那意思就是“你可真会说”。孙兴来“呵呵”一笑,索性将话摊开来道:“我那婆娘也是为了我妹子有个安稳的去处,那事我不能怪她,何况我们也是真心觉得秦斋主是个稳妥人。”
他还不知道钱媒婆搞出的“旺妻”之说,是以言语中十分坦然。吴婆子自然明白女方家让媒婆上门说项就是十分中意诚恳的意思,何况这孙兴来的妹子也不过二十出头,若斋主只是个普通人,这两厢说成了也是一桩佳话。故而她轻哼一声,道了一句“你家那个倒是好眼光”,就将此事揭过去了。然而却听那孙兴来问道:“你们掌柜按说也不小了,难道当真一辈子不娶?”
吴婆子刚要张口,他又接着道:“嫂子可别说是什么克妻之类的,那些哄孩子的话还能哄住我不成?”
“你问我我却又问谁?”
吴婆子听了就又有些没好气,她哪儿知道。孙兴来见她神情不像作假,也奇道:“你们认识这秦掌柜也不少年了,怎么会不知道?”
吴婆子只得含糊其辞:“我和老头子两个做活儿的罢了,怎么会乱问主家这些。”
她见孙兴来还是有几分不信,又道:“不信你自己问问不就得了。”
“哎,秦掌柜看着冷冷淡淡地一个人,我哪儿好开这个口,这不就问问您么?”
话里话外似是真想去问上一番似的。他俩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人撩了帘子进来,却是孙琳拿了两个光蛋蛋的瓢进来。“怎么是你?”
孙兴来见是自己的大女儿奇怪道,“你妹妹呢?”
孙琳道:“她去更衣了。”
他们平日里在家都上茅房是“解手”,几乎没人用“更衣”这种文绉绉的字眼,乍一听还挺拗口的,于是孙兴来不由地多看了自己闺女两眼。这一看自然就发现孙琳的两只眼睛周围有些红,于是多问了一嘴道:“你眼睛怎么了?”
原本吴婆子的注意力都在瓢上,听孙兴来这么一说,也不禁看向孙琳,见她眼尾红红地,明显哭过的样子,心道“也不知这家人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得赶紧买了东西走”,于是随便指了一只,放下几枚铜板就准备离开。然而就在此刻屋内却忽然一黑,门口一个高大的影子挡住了穿堂过室的阳光,屋内的三人不由地齐齐看过去。待到来人进到屋中,他们才辨别出这竟是个穿着黑袍的高瘦女子,或者说是个高瘦的老妇。只见她花白的鬓发一丝不乱地绾在头顶,身上着一件男子式样的黑缎长袍,袍边滚着金线。她身后背着两个黑布裹着的长条,仔细看去,那应该是一把琴和一柄伞,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无其他东西。 孙兴来与吴婆子已经很久没在镇上见到打扮如此古怪的生人了,而且这老妇气质凛冽,一看就是不好相与之人,故而也不知怎么开口,只是一直看着她。孙琳年纪小,想得也少,见父亲也不说话,便替他开口道:“这位阿婆,您是想买何物呢?”
只是这老妇实在是太高了,孙兴来在镇中也不算矮的,可这老妇站到他面前之时,他竟发现自己比之对方足足矮了一头半。而她跟孙琳还有吴婆子比,那就完全是个巨人了,看起来十分地不合理,是以孙琳问完那一句,也被老妇周身的气势压的说不出话来。在一片静默中,这黑袍老妇开口了,她的话倒是十分客气:“打扰诸位,请问这附近可有会弹琴之人?”
三人沉默片刻后齐齐摇头。这条巷子里既没有秦楼楚馆、也没有茶肆酒坊,哪儿来的弹琴之人。老妇的目光在他们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视过去,半晌后轻道了一声“多谢”,便转身离开了。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屋里的三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吴婆子拍着胸口道:“哪儿来的怪人,看起来真是可怕。”
“谁说不是,一个女人家居然那么高。“孙兴来也感叹道。“爹,你说,这是个乐伎么?”
孙琳还有些呆呆地看着门外。“嘘——胡说什么,出去可不敢随便说人是什么舞娘乐伎的。”
孙兴来知道这些人大多依附于贵人,谁知道会不会一句话就招来横祸,是以阻止孙琳道。“嗐,我回去了,厨房里还生着火。”
吴婆子拿上瓢没半刻耽误的出门去了。待人都走了,孙兴来这才有空来关心女儿:“你这又是怎么了?你娘可是说你什么了。”
“没,没什么。”
孙琳不想被亲娘奚落一顿后又被亲爹排揎,所以什么也没说就回院里去了,只留下莫名其妙的孙兴来。吴婆子今日炖了肉,肉香从厨房一直飘到了书斋里,引得前来买东西的客人都垂涎不已,甚至还有人问吴老汉主家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他这一问吴老汉才意识到最近铺子里的伙食可是越来越好了,眼睛不由地看向铺子最里面抱着狐狸的男子。林九鼻子灵,别说炖肉了,就是块生肉,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也能闻得清清楚楚。但做修士,骨子里的有些东西是必须摒弃的,因此她也只能窝成一团吸吸鼻子。吴老汉见男子似是看书时看到了什么有趣之处,唇角一直往上勾,不禁暗暗纳罕。而斋子里的客人们似是被那肉香馋的受不了,买了自己所需之物后就都迅速的离开了,吴老汉则一边记账一边哼起了小曲。到了中午,在葡萄架下面用饭的依然只有吴家二老。之前因为苦夏,他们也许久没有吃纯粹的荤食了,如今天气凉爽,又有此等佳肴可食,心中也满是惬意。二人啃骨头啃地认真,一时便也无话,忽听前面铺子有人叫门,吴老汉只好放下筷子起身往书斋里去。也不知所为何事,叫门之人声音甚是急促,可一般到书斋里来的人哪会儿有什么急事,是以吴老汉脚下走得也是稳稳当当,甚至路过水盆边还洗了一把手。他打开门,正准备询问何事如此着急,门外之人却忽地将他往后一推,直接道:“你是掌柜?”
吴老汉已经许久没有被人如此对待,被推了这一下还有些发懵,但嘴巴却下意识答道:“我不是。”
“你家掌柜呢?叫他出来!”
来者颇为蛮横。吴婆子在院中听见动静,便也跑了进来,见那门口的生人推推搡搡的,忙高声道:“你是谁啊,找我们家掌柜何事?他现在可不在!”
“不在?”
来人身量不高,却是长着一脸的横肉,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吴老汉和吴婆子,直接一个箭步夺进了门。吴老汉和吴婆子看他这样都有些心急,店里这些笔墨纸砚和书籍都是脆弱之物,若真是发生什么冲突,难免损耗一二。于是吴婆子也改变了策略,同他客客气气道:“您是来买东西还是找人?买东西我让我家老头子给您一一介绍,找人的话铺子里就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