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经凉爽,宫苑之中,玉液池上的荷花虽然已经败了些,却仍有不少争相怒放,似乎赶着这最后一季的时光。天色已经暗下,皇亲贵胄们云集在凌波殿,陪皇帝在宫苑中行宴游乐,欢声笑语,一派和睦。内侍禀报萧寰和陈王来到的消息之时,众人都很是惊讶。“广陵王不是回广陵国去了?”
寿阳侯夫人纪氏道,“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袁皇后没有答话,心中却诧异,不知为何萧寰会与陈王一同来到。皇帝道:“宣他上殿。”
内侍退下,没多久,萧寰和陈王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殿前,许多人翘首望着,又是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皇帝看到他,脸上露出笑意。二人上殿来,向皇帝见礼。“朕昨日还在想,你仲秋许是回不来了。”
皇帝看着萧寰,道,“广陵国那般遥远,你莫不是又乘快马疾驰?”
萧寰道:“朔方事务繁忙,儿臣不敢在国中久留。适逢仲秋团圆之日,儿臣不敢教父皇挂念,便算着日子,一路赶回。”
此言一出,殿上响起了一阵赞叹之声。“子昭实乃孝心可嘉。”
周贵人微笑地对皇帝道。寿阳侯袁广喝一口茶,却不说话。他看着在不远处落座的陈王,只见他虽一语不发,目光阴沉不定。袁广心中诧异,直觉他和萧寰一同出现有些蹊跷,碍于当下宾客满堂,实在不好问,只得按捺下来。宫中的宴乐甚为丰富,晚膳之后,众人又在殿阁中赏月饮酒,殿外乐舞曼妙,赏心悦目。夜色稍深之时,皇帝已经有了些疲倦之色,众人颇是知趣,纷纷向皇帝拜别,告辞而去。袁广夫妇向皇帝行礼之时,萧寰忽而道:“孤有一事,欲与父皇及寿阳侯相商,还请寿阳侯留步。”
袁广露出讶色。“哦?”
皇帝道,“商议何事?”
萧寰道:“乃边关之事,今日寿阳侯既然在此,正好谈一谈。”
皇帝颔首,对袁广道:“既如此,卿且留下,议事后再回府。”
袁广只得应下。他看了看陈王,只见他仍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袁皇后虽然也想知道萧寰要与袁广商议什么,但碍于后宫不可干政的规矩,见周贵人乖巧地退下了,也只好告退而去。殿上除了皇帝、萧寰和袁广,还有陈王和梁王。“子昭既要议事,孤也不便打扰。”
梁王微笑着向皇帝道,“儿臣且告退。”
萧寰却道:“弟所议之事,乃关系防务,二位皇兄听上一听无妨。”
梁王露出讶色,朝陈王看了一眼。陈王面色无波无澜,只看着萧寰。袁广笑了一声,道:“不知殿下要议何事?”
“便是设立河西都督府和辽东都督府之事。”
萧寰说罢,向皇帝道,“父皇明鉴,从辽东到河西,所有戍卫兵马一向归朔方将军府统辖调度,故而无论是匈奴、鲜卑,还是氐人、乌桓,一旦进犯,各地即刻迅速调兵应对。若将辽东兵权分割,无异堤中筑穴,一旦胡人入侵,极易因辖权不接而调度受阻。此事,儿臣已多次向朝中上书陈情,还请父皇明断。”
袁广听得这话,心中冷笑。原来是为了此事。在河西都督府和辽东都督府,是袁广提出来的。河西都督府的辖权包括了凉州、秦州和三辅;辽东都督府则包含了京城以东至辽东的大片地域。明面上,这是为了减轻萧寰的征西大将军府戍卫压力,实际则是从萧寰的手上分割兵权,断他二臂。原因当然不言而喻,萧寰如今已经掌握了从河西到辽东的整个北方防务,虽然直属兵权二十万,但他还能在边疆各州郡临时调用兵马,若将这些数字加起来,乃是远远不止。这无论是放谁人眼里,都是心腹大患。就算袁氏有意将萧寰收到自己这边来,但就算陈王将来当了皇帝,袁氏也不可能放心让萧寰这般独大。于是,袁广在朝中煽动舆论,借口当今边疆已经大致稳定,要求回收征西大将军府的兵权。此事,朝中议论了三年,最近在袁广说服了几个重臣联合推动之后,终于有了眉目。皇帝以匈奴局势未定为由,暂不考虑设立河西都督府,但辽东都督府的事,他已经松了口,答应让大臣们草拟详案,交朝中审议。到了这一步,其实与正式设立不过咫尺之遥。有袁氏的影响力在,通过不是难事。此事,袁广颇是得意。其实对于袁氏而言,辽东都督府比河西都督府更为意义重大。因为辽东离京城最近,一旦京城生变,无论走陆路还是海路,兵马都可迅速到达。至于都督府的人员,袁广也早已经有所安排。从都督到属官,无一例外都是袁氏的关系。而周氏自然知道袁氏的打算,恨得牙根痒痒,但全然没有办法。这世界就是这般不讲理,势高一头压死人。“广陵王殿下此言差矣。”
袁广一脸正色,道,“设立此二府,乃朝中大臣共同商议而定,岂可在这殿中私自议论废止。且设立二府,乃是为了巩固边疆戍卫,殿下莫不是舍不得手中兵权?”
萧寰道:“孤自是无意干涉朝政,不过君侯与三皇兄皆乃此事主导,今日既然都在,不若理论理论。过去,边疆各州郡深陷外敌侵扰,战事连年不断,虽出关清剿,却收效甚微。何故?乃是因为诸州兵马固守城池,各自为战,而胡人呼啸如风见缝插针,各个击破,以致我朝顾此失彼,虽忠勇死战,但收效甚微。直至父皇明断,赐征西大将军府以调度诸州兵马调度之权,我朝方得以应对自如,反败为胜。当下虽战事稍停,但各方敌手仍厉兵秣马伺机在动,此事分兵,并非良策,孤故请诸位三思。”
袁广听得这些话,不由觉得萧寰简直幼稚可笑。萧寰既然知道此事是他和陈王牵的头,还敢当着他们的面提出来。尤其是陈王。此事,每一份奏章,都是以他的名义起草,事成之后,也是他的政绩,萧寰岂非是在等着他来当面打脸。袁广想着,看向陈王,却见他盯着萧寰,面色沉沉。“子茂,”这时,皇帝道,“子昭此言,你以为如何?”
陈王向皇帝一礼,道:“儿臣以为,子昭所言甚是。”
这话出来,除了萧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袁广瞪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梁王也满面讶色,原本事不关己的模样一下无影无踪,目光狐疑地闪动。“哦?”
皇帝道,“如此说来,你认同子昭所言。”
陈王的喉结动了动,少顷,瓮声瓮气道:“正是。”
袁广不明所以,看着陈王,忙道:“此事不可轻率决断,殿下三思。”
说着,睁着眼睛,向他猛使眼色。陈王却视而不见,只转头望向皇帝:“儿臣并无轻率之念,亦已三思。子昭所言极是,当下并非设立二府时机。”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交由内侍呈到皇帝案前:“此乃儿臣新拟的奏章,决定撤回设立河西辽东二府之意,望父皇准许。”
袁广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皇帝拿着那奏章看了看,颔首:“此议甚好,子茂果然有大局之念。”
陈王在席上谦恭一礼,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梁王看着他,又看看袁广,颇觉玩味。未几,他将目光瞥向萧寰。他坐在席上,脸上没有半分异色,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有意思。梁王喝一口茶,唇角弯起。“你疯了?”
出了宫门之后,袁广面色铁青,不顾君臣之礼,对陈王训斥道,“设立二府之事,我等下了多少心血,你怎敢说弃就弃!”
陈王心中烦躁非常,一语不发,径自向马车走去。“你站住!”
袁广喝道,上前想拽住他,却冷不丁被陈王反手一把推开,几乎跌倒。“孤总有一日会将他们全杀了。”
他冷冷道,声音不高不低,目光却阴狠瘆人。袁广瞪着眼,看着他乘车扬长而去,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太极宫里,萧寰亲手服侍皇帝更衣,扶着他坐到榻上。皇帝看着他忽而道:“子茂那奏章,是你的意思,对么?”
萧寰没有否认。“父皇知晓分兵有弊无利,此事断不可行。”
他说。皇帝颔首:“如此也好。此事,朕本想让他们议而不定,拖一拖也就过去了。”
说罢,他苦笑:“你心中必定又是在想,朕只知妥协,倒下一个滕氏,又起来一个袁氏,做这天子又有何用,是么?”
萧寰没有回答。相似的话,在七年前他出走朔方之前,曾经对皇帝说过。那时,他得知自己被滕太后强行安排了婚事,气愤至极,去见皇帝。他质问皇帝,这天下究竟姓萧还是姓滕,为了皇位,是不是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包括他的母亲和他?这话说出来之后,皇帝目光沉下,给了他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