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大院灯火通明。街口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惊扰着慢慢静下去的夜、黑的天。许老太太坐在堂屋里,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儿是她许家正儿八经的正堂,坐北朝南,中间是客厅,这儿曾宾客满堂,子孙绕膝,家丁仆人一呼百应;客厅左右各有一根顶梁柱,梁柱外面各有一堵墙,墙上有两层格架子,上面放着几样陈旧的瓷器,下面一层是壁柜;这两堵墙前面放着两排椅子,每排有四把椅子,每两把椅子之间放着高过椅子扶手的茶几;绕过顶梁柱顺着通廊往前走,东西两处是卧室。西边的卧室她住着,东边的卧室她留着,她留着她大儿媳妇万氏回家来住。万氏是她大儿许洪涛的媳妇,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外姓人。而昨天万氏没有回来,没回来,她就让许洪涛带着许连盛去了东跨院居住,不是因为不方便,她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大儿子那张老实巴交的脸,那么面润,那么谦恭和气,那么没有主见,但,他的夫人万氏性格正好弥补了他的欠缺:干脆利落。今儿晌午许连瑜也回来了。赵妈把在院门口见到他的事情简单地与她一说,她心里抽抽了一下,许连瑜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孙子,自小孩子母亲把他扔给她,就去了坊茨镇。那个女人喜欢娱乐,不喜欢孩子哭闹,更不喜欢受束缚。而如今,她最心疼的许连瑜没有一点礼貌,无论直管家做事处事有多少欠缺,毕竟也是许家的老人。他作为小辈应该尊老爱幼,不应该眼中无人。许连瑜想来见她,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而推脱没见。许老太太挺挺前胸,吐了一口长气,她把手里的茶碗轻轻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她抬眼看看屋门口,“赵妈~”站在门口外,随时听支使的赵妈应了一声,“老太太,您吩咐,俺在~”“大少爷和两个孙少爷吃饱饭了吗?”
“老太太,您想见见他们,俺这就去给您喊一声?”
赵妈弓着腰站在门口边上,小心翼翼地问。“你说呢?如果总躲着他们也不是事儿,不是吗?”
“是,是,俺这就去给您喊一声。”
赵妈嘴里一边应着,一边转身踮着小脚往后院而去。听到赵妈的招呼,许连瑜从西院跑了出来。昨儿,他本可以在坊茨火车站下车,留在坊茨小镇。可是,他在上火车之前给他母亲打了一个电话,他母亲说让他回郭家庄,他母亲心里怎么想,他比谁都清楚。没想到,他一回家就吃了老人家的闭门羹,他心里憋屈。他把右手揣在裤兜里,晃着肩膀蹿上了院里的长廊,他脚上的大皮鞋“吭吭”砸着长廊里的上下台阶,带着他满心的不高兴,即使不高兴他也要装出高兴的样子。赵妈急忙弓腰行礼,“孙少爷好!”
许连瑜扭扭脖子,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没有停下脚步,他的两颗不大的门牙咬着下嘴唇,直奔前堂。他的脚步噶然停在堂屋门口,一抬头,看到正襟危坐在上方椅子上、满脸严肃的许老太太,他急忙上前一步迈过门槛,“祖母大人您好,孙儿连瑜给您请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跪下去。他低头看看脚下的地面,他希望老人说:不用了!可是,许老太太嘴里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用正眼瞅他一眼。他一咬牙“扑通”跪了下去。许洪涛带着他儿子许连盛从东跨院窜了出来,沿着张灯结彩的长廊匆匆赶往前堂。许连盛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二十三岁的年龄,他身上散发着阳光的刚强气息,也许因为他已经成家的原因,他脸上带着成熟与稳重。“少说话,你的祖母心情不好。”
许洪涛压低声音嘱咐他儿子。“知道了,我母亲说,码头的事情不要瞒着祖母,这个时候瞒不住~”许连盛语气里带着沉重。“唉,知道了。”
许洪涛点点头。许洪涛前天就到家了,至今还没有与他母亲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是带着他夫人万瑞姝的话回来的,倔强的老太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今儿赵妈一来喊,他喜出望外,老太太终于要见他了。当他们爷俩踏进前堂时,只见许连瑜跪在堂屋客厅的正中间。许连盛也急忙撩起长褂,“扑通”跪了下去,“祖母大人,您的孙儿许连盛拜见祖母大人,请祖母大人原谅,孙儿没能及时赶回家,替您老分忧解难。”
一旁跪着的许连瑜偷偷撇了撇嘴巴。“连瑜,拜见你的大伯!”
许老太太严肃地喊了一声。许连瑜一激灵,他急忙把跪着的身体转向旁边站着的许洪涛,“大伯,您好!”
许洪涛连忙把手伸向许连瑜,“小侄,不用多礼,来,来,快点起来。”
许连瑜借着许洪涛的客气,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低头一看,他雪白的裤子两道黑迹,他心里很是不舒服。“你们坐吧!”
许老太太的目光在她的儿孙脸上扫过,暗暗点点头。少顷,她向门口喊了一声,“赵妈,让丫鬟上茶。”
许连瑜腆着笑脸看着许老太太,咬着舌尖问:“祖母,咱们许家发生什么事儿惹您不高兴啦?”
“有话正儿八经地说,说北方话,南方话俺听不懂。”
许老太太声音里带着嗔怪。许连瑜抬起手捋捋他前额的那一缕弯勾勾的刘海,咂咂唇角,又吞了一下口水,依然咬着舌头,“俺,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了……”“改不过来了,就少说话。”
许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茶碗举到了嘴边,她从茶碗上抬起眼角,她偷瞄着她的儿子许洪涛。坐在下方椅子上的许洪涛垂着眼角,满脸的愁容与坐卧不宁。许老太太知道,她儿子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儿要说,她刚想张口~许连瑜突然站起身走到许老太太旁边,他的手放在许老太太的肩上,“祖母,这几年,孙儿真的很想您。”
许老太太笑了,无论许连瑜是在撒谎也好,还是故意讨好她也罢,她很享受子孙对她的爱戴与阿谀逢迎。看着许老太太脸上有了笑模样,许连瑜忘乎所以,他的眼睛一会看看许洪涛,一会瞄着许连盛,不阴不阳地问:“祖母,这几年咱们许家码头生意怎么样呢?”
许洪涛张张嘴,什么也没说。“码头的事情我不了解,前几年,大伯还能给小侄寄点零花钱,可,这两年……”许连瑜嘴里的话拖着长音,只说了一半。许连盛攥攥拳头想站起来,许洪涛向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冲动。“连瑜呀,你今儿找错人了,这不关你大伯的事儿,”许老太太抬起胳膊,背过手去,拍拍许连瑜的手说:“这是祖母的决定,因为你父亲在领事馆不少挣,你母亲烧包,她养狗玩,养个看家护院的我没意见,她天天抱着狗去打麻将,听说她的那只狗吃的、喝的都比我好。你问问她,养狗的钱能不能省下给你?你在外面一个人花销比你连成连盛两个哥哥还多几十倍,尤其你去年整整花了十几万,不知你花在哪儿?今天你是埋怨你大伯?还是埋怨我?码头的收入账目都在我手里,给不给谁是我说了算……”“祖母大人,俺晓得,晓得,俺是您一手带大的,您心里最亲谁,俺知道……”许连瑜嘴里这么说,他的胸口在起伏,他在生气。“还有一件事,你们回来了不要在院里吵吵,更不要去打扰婉婷……”许老太太抬起眉梢盯着许连瑜那张白净的脸,“连瑜呀,你明儿就去坊茨小镇,以后你住在你爸妈身边,这个光景下,到处乱得很,许家出了这件事,我没有通知你父亲,我也没想告诉他们,毕竟他们都忙……”“俺不走,刚刚到家,您老就撵俺,是不是您不喜欢俺了?”
许连瑜语气里有点撒娇,他的心里打着小算盘。许连盛实在看不惯许连瑜那副娘娘腔,真是随了那个一手把他看大的冥爷。他“腾”想站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只换了一个坐姿。“连盛,你有话就说,不要像你父亲,磨磨唧唧的。”
许老太太抬抬眼角,瞄了一眼许连盛。“祖母,俺想去看看舅老爷,昨儿回来也没去看他老人家,俺这心里过意不去。”
许连盛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一边向前一步向许老太太鞠躬,“您老给句话,可以吗?”
“去吧,去吧。”
许老太太向门口摆摆手。看着许连盛转身离去的背影,许连瑜又撇撇嘴角,又向许洪涛斜了一眼,他又收回目光,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许老太太,“祖母,您老的意思是~也想撵俺走吗?俺这趟回来,只想多陪您老些日子,这么多年在外面上学,俺心里总惦记着您……”“你是惦记着钱吧,连瑜呀,这么多年,放假都不回家来~每天搂着女孩逛马路,那个时候你心里还有谁?你母亲上次回来,在俺眼目前哭哭啼啼、絮叨你的事,说你有了女人忘了爹娘。”
许连瑜急忙抬起手,晃了晃,“不,不,女人自然要有的,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祖母大人呀。”
“连瑜呀,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一个多月了,你回去看看还少什么,你就去找赵妈,我要与你大伯聊聊码头的事情,去吧。”
听了许老太太的话,许连瑜满脸不情愿的表情,他的脚丫子站在原地没动。许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连瑜啊,你们都是祖母心里的宝贝,更是许家的生命延续,外人动你们一根手指头,祖母心里都不舒服。许家里有事,也不想让你们掺糊,尽量让你们躲开一些,这次写信让你回来,是因为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南方。让你回你父母那边是为你好,毕竟你爸在德国理事馆做事,日本人对德国人还是有点忌惮。”
许连瑜还想埋怨他大伯许洪涛几句,毕竟许家码头是属于许家每个人的,他有权利争取他的利益。没想到被许老太太嘴里的话打乱了。他只好敷衍了几句,匆匆离去了。弥河镇上的日本鬼子经常到码头挑衅,许洪涛实在脱不开身,这次回来本想把许连盛留在码头上,他又不放心。毕竟许连盛年轻气盛,更因为许连盛看不惯鬼子嚣张跋扈,怕他冲动做出傻事儿来。他的夫人万瑞姝让他把他们的儿子带回郭家庄,她一个人留在了码头。“你把瑞姝一个女人扔那儿,可以吗?”
许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茶碗,她犹豫了一下,说:“唉,这几年码头商行的事全靠了她,你以为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万氏的祖父是清朝的万宝昌将军,她是万将军的小孙女,万将军武艺超群,曾驰骋疆场,万瑞姝自小跟着她祖父练就一身功夫,只是性格有点任性,比男孩子都野,除了不会做饭洗衣服,她可以说能文能武,还给许家生了三个孩子。“她怎么会喜欢上你?”
这是许老太太常常与她儿子许洪涛念叨的一句话。“因为,码头的事情还很多,日本人盯着呢,都走了,必定引起日本人的怀疑。这次,她让我把连盛带回来,她怕连盛留在码头惹事。她的意思三妹婉婷的事儿是日本人干的,如果单单为了一个人,那还好说,只怕他们软的不行来硬的,码头是日本人的最大目标……”许老太太抓着茶碗的手哆嗦了一下。她明白了,瑞姝的话有道理,日本人不是不想把码头据为己有,而是他们人力物力不够,又怕码头几千工人不听他们的使唤,日本人需要许家的人给他们当支使。如果许家不这样做,许家将永远不得安宁,抓了婉婷是他们投石问路。此时,听了她儿子许洪涛的话,她开始害怕,开始担心,为了保全许家的血脉,她要提前做好准备。